《東京奏鳴曲》:一曲動人的現實樂章
一本經典的小說都是從一個經典的句子開始。不僅是小說,同樣具有敘事性質的電影也一樣。好的開頭不但能引起觀眾注意,進而興起想繼續觀賞下去、一探究竟的念頭,更重要是還能使人在觀賞完整部作品後,回過頭來思考其蘊含的意味。讓觀眾不只是在觀影的途中獲得感動,更能繼續發酵於電影院之外的生活中,留下值得咀嚼的深深餘韻。被國際媒體譽為「電影預言家」、「黑澤(指黑澤明)第二」的黑澤清導演,即在《東京奏鳴曲》這部以現代核心家庭的日常生活為主題的電影上,展現出如此強大的後勁。
電影開始於裝潢簡單、不甚起眼的房屋內,桌上的報紙隨著一陣刮起的風飛落地板,雜誌也是「啪啦、啪啦」地翻動著書頁。這時,屋內的女主人佐佐木惠(小泉今日子飾)出現於螢幕中,走到微開的落地窗前看了看,並將窗戶緊緊關上。原來屋外正颳起強風、下著大雨。點著昏黃燈光的屋內,更為籠罩上一股陰暗氣息。這一幕在長達兩個小時的電影中,根本是微不足道的短短幾分鐘,卻帶出後續一連串失控的事件,讓以佐佐木龍平(香川照之飾)為首的小家庭,宛如經歷一場暴風雨的侵襲般面臨徹底崩毀的命運。
因為中國的人力資源在程度上不輸日本,但所需支付的薪資卻比日本便宜,因此沒有一技之長的「萬年上班族」龍平在毫無預警下遭到裁員。但又礙於一家之主的尊嚴,龍平並未向家裡誠實說出失業的問題,依舊每天西裝筆挺地出門,實則是到就業服務站找尋下一份工作,並到公園的遊民救助站排隊領取便當;大兒子佐佐木貴(小柳友飾)每天都到早上才回到家吃飯休息,因此佐佐木家中的晚餐桌上總是缺少一人,也幾乎很少看到貴和家人的互動情形;小兒子佐佐木健二(井之脇海飾)在全班同學的面前說出老師在電車上看色情書刊的事,讓老師從此被冠上「好色林」的綽號,使得師生彼此之間的關係產生無法抹滅的裂痕;至於佐佐木家的女主人佐佐木惠則是唯一關在自家世界中,無須和外界打交道的角色。但也因為如此,惠成為每個家族成員和「家庭」之間緊密連結的橋梁,必須承擔起所有人所遭受的外在打擊與問題,誠如黑澤清導演所說:「她是這個家最直接的象徵。」
看完電影直到起筆的現在,我不斷思考究竟是什麼因素,讓佐佐木一家陷入一連串荒謬的事件中?是因為龍平的失業嗎?那充其量不過只能稱作「導火線」罷了。是因為貴的擅自作主,決定作美國傭兵?或者是健二挪用午餐費,偷偷跑去學鋼琴?還是惠與闖空門的小偷(役所廣司飾)的那場意外出走?在這些事件的堆疊累積下,佐佐木家猶如一列失控的火車,一旦其中一節車廂脫軌翻覆,就會連帶使得整列火車跟著脫軌。然而,我們卻無法研判到底是哪節車廂出了問題,因為這是整列火車長久以來疏於檢查、維護而造成的必然結果。
如同片名中的「奏鳴曲」──一種樂器獨奏的曲式──所示,佐佐木一家四口幾乎從未一同出現在螢幕上,聚在飯桌前共同享用母親親手烹煮的家庭料理,並愉悅地向彼此分享今天所發生的大小趣事。「家庭」的功能與性質在《東京奏鳴曲》中,已經蕩然無存、形同虛設:龍平始終堅持屬於一家之主、無謂的「威嚴」,僅僅以一句「不行就是不行」粉碎健二的鋼琴夢,甚至還當著惠和健二的面前說出「我和妳的兒子怎麼可能是天才」這般極盡羞辱的話語。這樣的父親,這樣的一家之主,讓貴和健二在家中找不到親情的溫暖與支持,當然心也不再會留在這個家中。惠因為是女性,根本無法為家人作主,只能默默看著這個家逐漸走向分崩離析的路途。龍平、惠、貴及健二四人,各自彈奏著屬於自己,那首孤寂、苦悶且壓抑的奏鳴曲,而台下卻沒有半個知音能夠共同分享。
《東京奏鳴曲》之所以能觸動人心,是因為電影所陳述的問題不單單存在於佐佐木這一家人身上,而是生存於正逢世界性景氣低迷的現代社會中,你我周遭或是自身所會遭遇到的問題。在這部以小家庭故事為主軸的《東京奏鳴曲》中,黑澤清導演還穿插了東京都市的空景──櫛比鱗次的高樓大廈、老舊且密集的低矮平房,以及車輛川流不息的高速公路──展現出無比的虛無感。同時彷彿在提醒著觀眾:這片都市景象中的每個小單位,包括鑲在灰白大樓牆面上的每扇窗戶、緊密排列的鐵皮屋頂、來來去去的車輛,當中所包覆著的就是我們每個人所屬的家庭和生活,就像佐佐木一家人一樣,我們也正面臨這樣的家庭風暴侵襲。
暴風雨無情地掃過佐佐木一家四口的生活,而風雨總會有停歇的一天,在徹底的毀滅之後,黑澤清導演又給了觀眾什麼樣的結局和啟示呢?「鋼琴神童」健二終於如願參加音樂班的入學考試,一首法國知名作曲家德布西(Claude Debussy,1862-1918)浪漫唯美的〈月光曲〉(Clair De Lune),時而緩慢低迴,時而急促高昂,洗滌著佐佐木一家人的心靈。鋼琴後方的白色窗簾隨著微風緩緩飄動,陽光溫暖地灑進考試會場中。一曲奏畢,沒有掌聲,亦沒有歡呼叫好聲,全場陷入一片安靜。龍平和惠起身走向健二,並溫柔地撫摸健二的頭之後,三人一言不發地走出觀眾的視線。黑澤清導演沒有明說佐佐木一家如何處理家庭危機,也不告訴觀眾這場入學考試的結果為何,電影便戛然而止於此。因為一曲動人的樂章、一個發自內心的撫摸動作,就足以道盡許多事,剩下的餘韻,就留待觀眾去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