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住在革命路上──《真愛旅程》的沈靜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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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3-05

《真愛旅程》的英文片名叫做「Revolutionary Road」 (革命路),這麼一部由當年《鐵達尼號》的金童玉女──李奧納多和凱特溫斯蕾主演、又有浪漫片名的影片,怎麼會有個如此嚴肅的英文片名呢?



其實啊,「革命路」也不見得有多嚴肅,它只是位於康乃狄克州標準美國近郊小鎮 (suburb) 上的一條路,在革命路底、蜿蜒向上的美麗小徑盡頭,座落著一間藍白色的花園洋房。洋房裡住著一對人人稱羨的俊俏夫妻,丈夫在紐約市某家大公司任職;妻子,有著一頭美麗的金髮,總是那麼幽雅迷人,是社區劇院裡最美麗的演員,兩人養育著一對可愛的孩子。



時間是50年代,美國的國力,正伴隨著二次大戰的勝利,以及國內生產力的提升,漸漸爬升。愛森豪主義和麥卡錫掀起了白色恐怖,將冷戰意識型態推向高峰。革命,也逐漸隨著購物狂潮的甦醒,漸漸為人所淡忘。等一下,革命?革命跟這個從未發生過革命的國家,有什麼關係呢?當十九世紀二十世紀初西歐各國以及亞非革命的勢力如野火狂飆之際,美國像個隔岸觀火的孩子,保持絕佳的安全距離,看著世界正燃燒著熊熊革命之火。



是的,如果讓美國人在「孩子」和「革命者」之間選一個來代表他們,毫無疑問「孩子」是更受歡迎的選擇。不過大家不要忘記了,這個「孩子」事實上也是「革命之子」。1776年,連一向標榜「革命者」身份的法國人,都還沒開始開啟現代革命風潮(法國大革命為1789年),美國人就在新大陸的彼端,經由「革命」這種形式的陣痛分娩,誕生下他們自己-全世界第一個民主共和國。這個「革命之子」堅信自己「新生兒」的身份,認為自己已設計出一套能保障人民「生命、自由以及追求幸福」(獨立宣言)的政治制度,從此以後,美國這個革命新生兒相信,革命是屬於舊時代、屬於腐敗上一代的歐洲社會才有的現象,在新世界裡一切的不完美都可以從制度上改善。



任何一個沒有完全失去理性、對人類社會歷史稍有涉獵的讀者都會知道,上述那段關於美國誕生的「歷史詮釋」,是好萊塢電影裡才會出現的「童言童語」。觀察過孩子學習語言過程的人都知道,在牙牙學語階段孩子完全著迷於語言本身,每次創造出一個新的句子都會令他們著迷不已,語言與真實世界之間的指涉關係反倒是「多餘的樂趣」(surplus pleasure)。在這一點上美國是個徹底的孩子,而好萊塢電影是這孩子自己發明給自己玩最迷人、最自我投射的玩具。論者多已指出好萊塢電影,如何藉由明星、類型、和故事塑造「美國夢」,在此我想指出好萊塢電影另一個的迷人的所在,我們絕對不能忘記那一句句、從童心未泯的銀幕英雄口中說出的雋永對白。



永遠的孩子阿甘說:「生命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下一顆你會拿到什麼口味的。」(事實上是阿甘他媽媽說的)。



詹姆士史都華在《風雲人物》(It's a Wonderful Life, 1946)裡告訴他的孩子:「每當你聽到(教堂)鐘聲,就有一位天使得到了他的翅膀。」



《大國民》(Citizan Kane, 1941) 裡的肯恩更是從未有詞窮的一刻;近年,最突出的童語,我想應該是來自《當幸福來敲門》(The Pursuit of Happiness, 2007),片中竟然引用了「獨立宣言」裡的「政治理念」:「人人生而有追求幸福的權力」(that 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 that they are endowed by their Creator with certain unalienable Rights, that among these are Life, Liberty and the pursuit of Happiness. 粗體正是英文片名)。



或許讓我這樣說吧,直到這部片的出現,我才發現原來美國的獨立宣言最重要的精神竟然也是「童語」(諸君不妨也參考一下目前童話國新任國王歐巴馬的就職演說,哈,真巧,他也提到 the pursuit of happiness)。



不幸的是,沒有孩子能永遠不長大。重要的當代美國作家們,如Kurt Vonnegut、John Updike和《真愛旅程》的原著作家Richard Yates,不斷設計出更精巧、犀利的對話 (沒辦法,一流的對白已經是美國文學最精彩之處),試圖諷刺、展現這「話語天堂」所意欲掩飾的現實中種種不堪,「童語」面對了最嚴峻的挑戰。在《真愛旅程》中里奧納多飾演的法蘭克 (Frank) 正是這樣一位「童子」,他年輕、有活力、聰明和不滿於現實,更重要的是他有迷人的「童語」能力,能用一種蠻不在乎的方式把事情說的很有趣,從而化解令人尷尬的場面。例如,法蘭克與愛波第一次在派對上邂逅,愛波問他:「在生命中你最想做的是什麼?」(我們不會驚訝一向忠於自己的愛波會問這樣的問題)。法蘭克回答她:「甜心 (如果美國人第一次見面就叫妳『甜心』,請千萬不要訝異),如果我有答案的話,我們怎麼可能還聊得那麼愉快呢?」一個如此關乎人生志向的大哉問,竟被法蘭克巧妙的轉為泡妞的妙語 (而且他還順利贏得美人心)。



不過Yates這回可不會輕易放過善於言詞的美國人,對照於愛波自始自終都沒有放棄對這個問題的探索 (正是因為沒有答案,所以她要搬到巴黎去繼續追尋!)法蘭克則對此總是迴避閃爍,用他一貫輕鬆態度與妙語,不去正面回答,這正是兩人面對生命截然不同的態度!片中對我來說最「革命」的段落是,愛波兩次叫法蘭克「閉嘴」之處。第一次是愛波演出失敗,而法蘭克在車上試圖安慰她。這次的安慰我們還可以看成出於法蘭克的好心,希望能讓妻子好過一點,不過很顯然的愛波並不接受這種謊言式的安慰。第二次則是愛波和他全面決裂之前、愛波看穿了法蘭克自始自終逃避生命的態度,而法蘭克盛怒之下 (惱羞成怒?) 仍試圖滔滔不決地說服愛波和欺騙自己。愛波說:「請你閉嘴好嗎?」、「你難道不知道只有閉嘴之後…」。導演在這場情緒激昂的戲之後緊接一場非常安靜的戲,兩人異常「安靜」地共進早餐。這時,我們才感覺到「沈靜」的力量無聲地瓦解了滔滔不絕的話語建構出的美國童話。



革命路上的風景雖然寧靜,可是沈靜的力量卻超過千言萬語。當我的朋友告訴我《真愛旅程》是一部很奇特的電影,因為片中的夫妻明明沒發生什麼大事,卻好像再也不能回到雙方相愛的起點。對此,生活在紛紛嚷嚷世界的我們不妨也試試,安靜下來,關掉電視、電腦,暫時切斷與世界的聯繫,回到獨處的狀態,讓沈靜充滿你,或許你會發現早在體內的革命種子正悄悄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