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都要回到戰場─《力挽狂瀾》
回想過去幾年看過的電影,後座力最強的一齣,是美國導演Darren Aronofsky的作品《噩夢輓歌》(Requiem For A Dream, 2000)。不僅故事發生地點 —布魯克林的 Coney Island,離我當時的住所只有半小時的地鐵車程,劇中角色經歷的煎熬與苦楚,對我來說不自覺呈現出周遭人物般的寫實感。更重要的,《噩夢輓歌》將藥物成癮者極度扭曲的黑暗心靈與崩潰的價值觀,描繪成一座看不見任何光源的絕望深淵,一旦往下墜落,永無翻身之地。
觀影後整整一個星期,我的情緒仍不免受到影響,一齣電影擁有如此恐怖的穿透力與腐蝕性,導演的功力實在不可思議。正因如此,當接續作品《真愛永恆》(The Fountain,2006)讓人摸不著頭緒,影迷不禁要問,犀利大膽的Darren Aronofsky到哪裡去了?那名才氣縱橫的年輕導演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他的最新力作《力挽狂瀾》(The Wrestler)回答了這個問題。不用擔心,他還在,而且這次還帶了一名幾乎要被主流影壇遺忘的人物一同來歸 — 八○年代紅極一時的性格演員米基洛克 (Mickey Rourke)。此君在聲勢如日中天之際,做了一個讓人錯愕的決定 —他毅然放下演藝事業,重拾手套回去打拳。然而已過體能的巔峰,重回拳壇的米基洛克實力早不如前,成績不盡理想。數年後重返電影圈,新生代早已竄出頭,小生寶座被人搶走,他只能接演些次等角色,再也無法獨挑大樑。
這與《力挽狂瀾》的劇情有著驚人的吻合,難怪Darren Aronofsky籌拍時,已認定主角非米基洛克莫屬,那是一名曾叱吒風雲的職業摔角手「榔頭」,打片天下無敵手,摔角迷傳誦他的傳奇事蹟,甚至還有自己的專屬公仔。可是再無敵的英雄也有氣短時,鐵打的身軀總有服老的一日,隨著年歲漸增,過氣的他只能在學校體育館或社區活動中心,參加一些無關緊要的賽事,領著微薄工資餬口。沒有退休金,沒有社會福利,晚景淒涼至極,與過去的榮光相比簡直慘不忍睹。
孑然一身的他,不想孤獨的終老一生,唯一的心願是與女兒重修舊好。可是過去的他忙著巡迴比賽,是一名糟糕透頂的不負責父親,女兒受過太多創傷,此時再想彌補,談何容易。
兩人各自的世界更是缺乏交集,房間海報已能瞧出端倪。「榔頭」仍自我感覺良好的活在八○年代的輝煌回憶裡,拖車內貼的是重搖滾樂團AC/DC的海報,開車時必將金屬樂開到最大,轟炸自己的耳膜,進行自我催眠。對他來說,九○年代一點也不有趣,Nirvana 主唱 Kurt Cobain 只是裝模作樣的娘娘腔。反觀女兒的房間,貼的是獨立搖滾新秀Vampire Weekend首張專輯的封面,這是屬於她這個世代的音樂,八○年代對她來說不具任何意義,父親曾有的豐功偉業反而是造成家庭分崩離析的元兇,一點都不值得驕傲。
正因有著劇烈的衝突與反差,「榔頭」為了彌補破裂關係所做的一切努力才感人至深。可是Darren Aronofsky畢竟不是一名服貼溫馴的好萊塢導演,《力挽狂瀾》足以撕裂觀者心坎的結局,再現的正是那雙貫穿《噩夢輓歌》的冷眼,他讓我們與殘酷的現實人生相對而視,毫無迴旋閃躲的空間。的確,全劇唯一散發人性光輝的溫暖角色 — 情色酒吧的脫衣女子 — 已趕至比賽會場。的確,「榔頭」已向女兒保證不會再令她失望,可是為何他仍不顧醫生的勸告,執意拖著無法承擔任何撞擊的身體參加摔角賽?這麼做,與自殺毫無兩樣。
《力挽狂瀾》不是一齣勵志片,他鋒利指出了人性的自私本質。對「榔頭」而言,死也要痛快死在戰場上,像一名英勇倒下的鬥士,而不是卑微腐朽的老頭。寧願回到摔角場取暖,沈浸在作假的騙局內,也不願意面對真實的人生。相對於社會上複雜的人情事故,摔角的規則不是簡單的多,流血,癒合,不斷循環,這才是他真正的家,也是職業摔角者宿命的依歸。雖然這麼做,又再一次傷害了世上最愛的兩個女人,可是他已不在乎了,因為自始至終最愛的人,其實一直都是他自己。
當他在繩索上做出最後一次跳躍,Bruce Springsteen替電影寫的同名歌曲響起。「榔頭」贏得比賽了嗎?還是因心臟病發被抬了出去?Darren Aronofsky沒有給我們答案。你只能回想米基洛克剛才騰在半空中的身影,知道過去兩個小時,目睹了影史上偉大動容的一次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