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個大師的童年》:時而恐慌,時而喜悅的童年
至2007年為止,坎城影展前後共走過六十個年頭,為了紀念這個電影圈的盛事,來自世界各地共三十五位導演以「電影院」為主題,分別創作三分鐘左右的短片,集結成《浮光掠影──每個人心中的電影院》(To Each His Own Cinema,2007)這部精彩的電影。每位導演在進入電影圈拍片之前,肯定曾走進電影院欣賞電影,這些經驗無論是愉悅、幸福、難過或令人感到不快,皆成為他們心中永遠的一個回憶。因此,在這些導演成名之後,再來看他們對「電影院」這個物件的解析與分享,便成了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在短短的三分鐘內,我們不僅能看見導演們在腦力激盪下產生的幽默、對電影創作的初衷,還能從中窺見導演們的兒時記憶。蔡明亮導演的〈是夢〉一段中,以「電影院」串聯起祖母到孫子三代間的情感,除了對已逝祖母的懷念之外,觀眾更彷彿看見兒時蔡明亮小小的身軀坐在昏暗的電影院中,徜徉在影像所構築的美妙世界中,那既好奇又期待的專注神情。對童年時光的緬懷便不言而喻,從這段三分鐘的影片中緩緩流瀉出來。
對於現今仍活躍於電影圈的導演,我們可以藉由電影作品探索他們的內心與過往,那麼已逝的影壇巨擘們呢?他們的童年又是怎樣的面貌?《六個大師的童年》以六段真摯可愛的童年趣事,勾勒出希區考克(Alfred Hitchcock)、英瑪柏格曼(Ingmar Bergman)、佛列茲朗(Fritz Lang)、尚雷諾(Jean Renoir)、賈克大地(Jacques Tati)及奧森威爾斯(Orson Welles)等六位電影大師的童年樣貌,並分別以他們的一句話作為結尾,讓影癡級的影迷得以歸納出各個導演創作的原點;而對於那些不熟悉這些導演及其作品的觀眾來說,《六個大師的童年》也不失為一條認識這些大師的輕鬆途徑。
奧地利精神分析學家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曾說過:「我從自己身上發現對我母親的愛、對我父親的妒。如今我認為此乃孩童遍存之現象。」以此衍生出的「伊底帕斯情結」(Oedipus complex),即所謂的「戀母情結」,這在描述德國表現主義大師佛列茲朗的〈門後的秘密〉(Un secret derrière la porte),以及描述美國導演奧森威爾斯的〈少年的凝視〉(Le regard d'un enfant)兩個段落中皆可獲得印證。〈門後的秘密〉開場時,小佛列茲朗專注地進行睡前禱告,而母親則在一旁領導、監督著,藉此讓我們了解到佛列茲朗和母親皆為虔誠的天主教徒。當時的人們普遍存在「仇猶情結」,如同佛列茲朗對患有皮膚病的哥哥畏懼三分,「猶太人」三個字成了可怕的秘咒,因此每個人都亟欲以各種方式證明自己的血統純正,「成為天主教徒」即為一種選擇。對於年幼的佛列茲朗來說,始終堅信自己和母親的血統純正,父親和哥哥只是為了隱瞞猶太血統而進到這個家庭中。母親的形象猶如聖母般純正聖潔,對於佛列茲朗來說,母親成了他內心所崇拜與依戀的對象;〈少年的凝視〉中的奧森威爾斯從小表演欲極強,更深得父母的寵愛,特別是和母親之間的深厚情感。電影裡以極大的篇幅拍攝奧森威爾斯守護病中母親的情景,他認為只要自己看守著母親,她就會痊癒。奧森威斯爾在想法上的單純與對母親的愛,在此清楚地傳達給觀眾,並讓人感到一絲溫暖和感動。
「母親」在小孩心目中的形象除了上述溫柔、聖潔與愛之外,對於舉世聞名的驚悚大師希區考克來說,母親形象竟成了嚴肅、可怕的魅影。童年的希區考克喜歡跟隨父母親到戲院去觀賞演出,並到後台和崇拜的女演員索取簽名,甚至將這些簽名照一一整理成冊子以利於收藏。然而,母親卻不容許這樣的行為,以骯髒和傷風敗俗等不堪的詞彙責備兒子,還在一氣之下將簽名冊子扔進火爐中燒毀。如此嚴厲的管教之下,讓希區考克幼小的心靈留下一道陰影,進而變得膽小、易受驚嚇。在這段〈魅夜〉(Short night)裡,導演全程以黑白影像拍攝,試圖營造出希區考克的驚悚電影風格,讓觀眾感受到屏氣凝神的緊張感。在電影的最後,更以希區考克的一句:「從小受到的教育和天性造就了我往後的作品。」作為幽默的結尾,令觀眾不禁會心一笑。
由於小孩與成人社會接觸的時間有限,他們就像一張白紙般,不會以過多的複雜情緒和有色眼光來看待周圍的人與世界。因此,透過小孩的眼睛看世界,能讓我們反省並重新認識這個社會的各種面貌。〈秘密基地和舊皮鞋〉(La paire de chaussures)以生長在中產階級家庭中的法國詩意現實主義大師尚雷諾,和從小住在鄉間地方的古菲兩人,進行想法、價值觀、才能等各個層面的對比與辯論,陳述出「人各有所長」的平等概念。而和卓別林齊名的法國現代喜劇電影鼻祖賈克大地,從小因身高高人一等且個性調皮而鬧出不少趣事,使得〈拜託開門噢〉(Open the door, please)成為全片觀眾笑聲最多的一個段落;然而,這個段落的結論卻最為沉重:「這個社會只允許優等生的存在,而我試圖保護其餘的人。」整部電影以學校拍團體合照為引子,攝影師因賈克大地的身高過高而無法取得一個完美的構圖,在講求「整體」的社會中,賈克大地便被視為「特別」的存在──多餘的存在。導演還以整齊方正的窗戶及依序排放在架子上的球等影像構圖,加強這個社會以「秩序」為運作法則的現象,令人印象非常深刻。
最後,《六個大師的童年》回歸到「童年」本身的探索,以瑞典電影、劇場及歌劇大導演英瑪柏格曼的童年故事〈童年殺人事件〉(Une naissance),告訴觀眾「童年」的特質與權力。柏格曼的母親再度懷孕了,他與哥哥原先期待能夠多個弟弟當玩伴,沒想到出生的竟是妹妹。少了玩伴不說,新生的妹妹還常常讓父母吵架,更害兄弟兩人經常被處罰。為此,兄弟倆想出了解決之道──擺脫她。因哥哥一句:「小孩子常出意外,甚至是睡著的時候。」和擲硬幣遊戲,英瑪柏格曼便被賦予這項任務。縱使讓嬰兒從桌上摔落致死、用枕頭悶死嬰兒等手段看似殘忍,但也展現出小孩喜歡爭寵,且想法簡單而直接的一面。直到將嬰兒抱至懷中的那一刻,英瑪柏格曼露出單純的微笑,之前的恩怨情結瞬間昇華為無比的關愛,讓觀眾感受到小孩子的可愛,誠如這段結尾所述:「童年的專利就是時而恐慌、時而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