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綻放的花朵 - 《花落花開》的薩賀芬(Seraphine de Senlis)
如果女人的生命像花朵,在花園裡,在原野中,每一朵都有屬於她的季節,等待她盡情地展露繽紛,吐露芬芳;即使在最幽僻的角落裡,也會有向晚的片刻陽光,照亮那陰影裡的世界;最卑微的花蕾,也有上蒼的憐愛,賜予她綻放生命的華美時刻,希望那一刻來臨時,她能夠被看見。
桑利斯小鎮的薩賀芬(Séraphine de Senlis)一個終日沉默不語的清潔婦、花期已過的中年未婚女子,曾經有過愛,甚至婚約,卻在男子不告而去之後,從此不再有愛情。形貌魯鈍、亂髮粗服的她包裹著敏感而脆弱的心,總是把讚美聽成嘲笑,彷彿她唯一的優點就是勤勞與忠誠。
白日裡,她像個無聲的影子,終日在鄉居主人的別莊廳堂與庭院間勞作穿梭,在廚具與掃帚之間揮發著她的時光;夜裡,黑暗的溪床上尋覓著她的奇怪素材,或是孤獨地在野地裡撿拾葉片與泥土,她像側身於俗世人群中的異教徒,秘密地從事屬於自己一個人的、似乎羞於啟齒的儀式:畫畫——造出一個充滿著自然形象和想像力的奇幻世界。直到某一天,遇見一個紳士,將她驚為奇才,恍然看見另一個盧梭(Henri Rousseau),那可是連畢卡索(Picasso)都要讚嘆的素人畫家。那一年,薩賀芬,將要五十歲。
德國紳士威廉伍德(Wilhelm Uhde)開始收藏薩拉芬的畫作,加入他已有的包括盧梭作品的素人藝術收藏。那雖然還是二十世紀出頭,威廉為報刊撰寫畢卡索評論的時代,立體派(Cubisme)和野獸派(Les Fauves)早已開始猖狂放肆,大談藝術的實驗與創新;甚至,沒有受過繪畫訓練的業餘畫家——素人,以其天真(Naive)與清新而被欣賞,被鼓勵去畫出原始的感受與自我。
薩賀芬,一個四五十多歲的胖婦,時常獨自一人,越過原野,穿過森林,登上草坡,像孩子一樣爬上大樹幹上遠眺,眺望什麼,沒有人知道;或是鑽入低矮的大樹之傘,尋找庇蔭,沉思什麼,也沒有人知道。電影的動人之處,常在劇情之外的無言意象,猶如繪畫。
也許她就這樣寄託著閒暇時光,繼續留下想像的圖畫記憶,但德法之間的戰爭(1814-1818),迫使威廉離開法國,留下被鼓勵去綻放自己的薩賀芬,孤獨的,但繼續畫下去。
薩賀芬把自己關在門後安靜的世界裡。沒有人能進到她的世界裡,沒有人聽得見她的聲音。而她的畫,是那樣令人驚異的美,如山谷花朵的炫彩,如黑夜溪床底擺動的神秘水草,如草原上孤獨承受風雨的的大樹,如大樹上開滿繁花的不可思議。誰又來敲開她心中的門扉?
她終夜唱著不成調的歌,彷彿回應曾聽見的天使聲音,用筆,也用手,沾著顏料,盡情地畫著。忘記了整個世界,世界也早忘了她,但威廉卻沒有忘記。大戰之後,威廉回到法國,重返桑利斯,在小鎮裡的畫展裡看見大樹仍舊開滿了神秘而狂艷如眼睛的花朵,才知道那昔日的賞識,真正鼓勵了薩賀芬的創作。當威廉叩門,鄰人眼中瘋狂作畫自閉的薩賀芬,才露出了靦腆而天真的欣喜笑顏,再度打開了她的心扉。威廉的歸來,不只是她重獲知音,重得一份友誼,也許還有內心的語言終於能被聽見的期待成真,相信自己終究沒有被遺忘的感動。
平凡的人生,一朝起了變化,從聽見天使聲音的啟示開始畫畫,到人間知音的出現,就像燃起生命的火種,不能再熄滅;生命的慾望一旦被喚醒,再退縮的靈魂都會變得敢於期待愛與無條件的了解。
我們在初次知道她的名字的二個小時之內,透過電影,了解了她的一生,而對她的畫卻知道的那麼少;對於許多名家如畢卡索、莫迪里亞尼(Modigliani),我們倒是常看見他們的畫,若非電影,倒也未必清楚他們的生平。
飾演薩賀芬的尤蘭達(Yolande Moreau)也曾在《真愛滿行囊》( Je m'appelle Elisabeth, 2006)中,飾演精神病院院長家裡收容的憨傻女僕,沉默無語的她和天真的女童有著深情交流的無聲對白。無聲的語言正是這位不以容貌取勝的演員蘊蓄著生命熱情的表演魅力,而陰影中她卑微的背影,都有著引人注目的戲。她那渴望了解的靦腆眼神和她熱切的激動情緒,都在她不善言詞的笨拙身體姿態中,拉鋸著遲疑的表露與失控舉止的極端,而蘊蓄成一股不得不發為藝術的衝動。
她從不容易相信讚美,到死心眼的期待威廉為她實現辦畫展的承諾,到因為時局不佳畫展延期時的落空,甚至開始疑心威廉不再喜歡她的畫…。情緒的衝擊由信任與依賴,震盪為憤怒與失望,終至失去理智,進了精神病院,再度關上心內的門窗。
素人的世界,樸質卻古怪,孤獨而自我;天真卻又偏執,自閉而感覺開放;沉默而專注的他們,不善表達的言語,誰來了解?也許從繪畫來閱讀她的心聲,驚艷於她的才能,但她的情感世界,誰來聞問呢?當人們問起她是否曾有過愛情?曾有過一段沒有結果的愛,她說:「畫畫時,我以另一種方式去愛」。
拍照時雙眼不看鏡頭而望向天上的她說:「天使給我靈感」,是天使引導她去畫的;對於這樣超乎理解的啟示,畫畫,仍使她帶著些莫名的不安。但當威廉開始支付每個月的買畫錢,她卻幸福的採買美麗的家飾餐具,原來終日為富人擦拭銀器燭臺抹洗餐盤的她,也會有擁有這些的一天。從餐盤與家具,到尋訪大宅屋舍,甚至走進婚紗店訂製禮服,這不是任何一個平凡女人都有權利作的夢嗎?買屋,婚紗的錢?「帳單,寄給伍德先生」!答應每個月會給她一筆錢,並允諾為她辦畫展的收藏家,就算沒有眼前經濟上的難局,會為她想像的幸福買單嗎?
導演馬丁波渥斯(Martin Provost)避過直接描述薩賀芬和曾表白不可能跟女人結婚的威廉,兩人之間愛情的可能。但異性之間的相知與超乎友誼的激賞,可能完全不參雜幸福與愛情的想像?紳士威廉把薩賀芬視為心靈的友人,輕易地跨越貧富愚智的階級鴻溝,他的修養是非比常人的;薩賀芬接納的卻是這世上唯一的讚美,是讀懂她的內心獨白,她無聲的語言;藝術,能強大到支持孤獨的生活,卻脆弱得禁不起知音不再青睞的疑心。因為啊,藝術的語言,最是無法遮掩的表露,它承載了纖弱而巨大的感動,與牽繫著對方眼神的不確定感。薩賀芬的故事,並不只是一個半瘋的奇特女子,她藝術生涯的縮影,它或許也是所有心靈敏銳而脆弱的人,渴求「唯一」知音的故事,像薩賀芬遠遠的走過山坡去擁抱一棵她的大樹。
失望之後的隔日清晨,薩賀芬著上她的婚紗、抱著她的幸福燭臺與銀器餐具,赤足走出門,沿街逐門放下她的希望象徵,口中喃喃自語「這是我的血」,在悚人的感覺中,彷彿令人恍然想起:藝術家不就是獻出他們的心血當成禮物贈送給世人嗎?不管人們接不接受,也許當她是個無害的瘋子。
這世界帶給人們歡樂的藝術家很多,但有的卻顧不了那麼多,他們只是表現毫不修飾的自己;驚異的人們,即使沒有威廉的慧眼,也會逐漸知道那些是人類的真摯靈魂,而最終會驚訝那個世界的奇妙與天真,曾經一度降臨在世間的某一個角落。
如果能夠,就讓她仍舊活在自己寂靜的世界裡多好!不要驚擾她原本封閉卻寧靜的世界,然而花朵終究要謝落,怎能錯過屬於她綻放的季節呢?
她的一生是如此單純,如花朵孤獨的開落,沒有帶來太多的激情與奇遇;電影散場後,心裡卻結了一塊化不掉的什麼,令人不禁同情起薩賀芬來,但她終究綻放過奇異的色彩,而平凡的你我又能真正的活出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