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運或者不夠幸運地,他活了下來─《搖滾啟示錄》
看片之前在msn上遇到已經看過的朋友,問他這部怎麼樣,他用一個攤手的表情符號說,你看了就知道。
從戲院出來的時候,倒沒有想要對這部片說點什麼,反而想起了陶德海因斯 (Todd Haynes)之前的作品《絲絨金礦》(Velvet Goldmine, 1998)。
陶德海因斯不管拍誰、不管那個時代搖晃得多麼厲害、不管那些歌將會佔據多少電台,最後都會收束在個人生命的角落。就像《絲絨金礦》片尾的那句話:「那時以為我們就要改變世界,最後只改變了自己。」所以看片之前我想大概是不會看到一部懷舊的時代傳記片,適合寫些「只要有心,每個人都可以是迪倫」之類的感言。看了之後,果然是把人們心目中迪倫的樣子─那個跟六零年代的鄉愁過於緊密結合的樣子─剪貼得讓人再也認不出來。
那很像是在一個迪倫死在 1966 年那場車禍之後的平行世界裡,拍一部如果他沒死會怎麼樣的電影。那麼多的臉孔扮成了他,填補著我們的失落與想像。在接下來四十年的時間裡,他會寫出什麼樣的歌,來詮釋那句「我不是一個抗議歌手」。在那個大時代結束之後,他如何面對被高高豎立起來的自己的人形看板。會否變成一個牧師,禮讚上帝而再也不提往事。革命時代的愛戀,會否落入我們身旁的柴米油鹽。幸運,或者不夠幸運地,他活了下來,他得永遠地放棄跟 3J 擁有同樣的特權,不能讓自己永遠停留在那個時間,保有那個最激烈並最美麗的臉孔。活到時代的終幕落下,便得面對那些瑣碎的、輪迴的事物,撿拾、回收那些被時代暴風吹起的碎片和垃圾。
這或許就是為什麼《搖滾啟示錄》(英文原名「I’m not there」) 總是有點苦澀的,不像《絲絨金礦》即使感覺冰涼也仍帶著甜美的氣息。
那種冰涼卻甜美的氣息來自於 Glam Rock 的特質,在歌曲才剛響起的那一刻,你便知道這首歌終究是要結束的。翻成「華麗搖滾」,雖然取的是舞台裝扮,卻也點到了那浮華的聲音。在宏大的編曲跟天真的和聲裡,唱腔卻總是嘲諷而矯飾, David Bowie 的歌聲不是拉得很高便是壓得極低,像是希臘悲劇裡的預言者與合唱團,當你還陶醉在旋律之中,他便出現在你耳邊,告訴你:不是這樣的,這些良辰美景璀璨星光都要結束了。而你還來不及把這些織成一片歷史的詩篇。
我總覺得這反諷、世故的一面才是 Glam Rock 的本質,陰性的裝扮與歌聲只是對於陽光美好歌曲想像之嘲諷的外延。如果我們拿出Bowie最早的民謠搖滾時期作品,比較那六零年代的歌曲,便能察覺這樣的歌聲是他對抗新的時代的方式:「給我一個面具,我將告訴你實話。」
所以《絲絨金礦》的故事顯得比迪倫的生命容易處理,它說的是一個夢(或者說搖滾樂)的開始與結束。在電影開始的時候,早已經是八零年代了,作為敘事者的記者有個合適的立足點來回顧這段記憶,他需要做的只是去追回遠去的時間,並且找出那些事物的意義。然而,迪倫活了下來,故事並沒有結束(儘管在片尾他摔車了),就在我們看著銀幕的時候,整個世界還在繼續。它不能夠只是一個個人的生命故事,因為世界仍舊不斷地站在這生命的面前。於是我們得把迪倫散落一地的生命片段,像膠捲一樣地接起來,去想像在經歷這些之後,他有怎麼樣的歌。
那個帶著魔幻寫實色彩的小鎮,它的傾頹、它所遇到的資本市場的力量,中年迪倫的反抗與被捕,並且逃上那列他在童年搭過的、彷彿沒有終點的列車,也許這一段正是為了給予電影一個童話式的結局,在這個繼續下去的世界裡。那個嬉皮公社般的避秦小鎮,從裡到外在一瞬間倒塌,就像Desolation Row裡的歌詞,「你找錯了地方,我的朋友,最好趕快離開這裡」,即便是那裡也不是真正的歸處,很快很快,那片林地就要被政府的高速公路碾過,「人人都在叫喊,你到底站在哪一邊?」然而在那列車上,迪倫一定也寫下了歌詞的最後一段,「是的,你提到的這些人,我記得他們,他們早已瘸老。我得重新排列他們的臉,然後重新為他們安上名字。我的視力已經衰退了,請別再寄信給我,除非信戳來自荒蕪街。」想起那封也許明天,也許永遠不會到來的信,留給我們一絲微小的希望。如同電影裡只有幾句的All Along the Watchtower唱的,「遠遠地聽見了兩名騎士的馬蹄,而風將要吹起。」
儘管如此,我們離那個搖滾樂的美好年代已經太遠,連那個冰涼而甜美的時代都快要不在,看著銀幕上遠去的列車,多少還是會感到結尾有些勉強,整部電影跟《絲絨金礦》相比顯得凌亂,好些片段顯得失焦,像個真實生命總會佈滿的坑坑凹凹。又或者,這就是一個關於搖滾樂的故事和關於一個搖滾樂手的故事之間的落差吧。
而這落差也像是當年看著絲絨金礦的我和現在的自己的距離。我們慢慢離開了那個搖滾樂的美麗世界,一點一點察覺到人生的雜亂而少有意義。像是預言般的,那張我仍不時拿起來聽的、由眾多Brit-pop大團擔綱的原聲帶,現在那些團都不再是當時的樣子了,而我們也在十年後驚訝地察覺那個Brit-pop的時代已經悄然過去好幾年,只是在那段連二十一世紀都還有好一陣才會到來的日子裡,我們會煩惱的只是社團午聚時,唱片的音量可以開到多大而隔壁的教室不會來敲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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