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愈老愈新,在升空的熱汽球上命名那些老東西─《布拉格練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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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0-10

如果卡夫卡是慘綠少年,對於世界充滿困惑與畏懼,但勇敢地把世界寫成一個專屬自己的陰森樣貌;米蘭昆德拉則是危機中年人,囉唆地對你解釋世界和歷史是這樣或者那樣,尚未絕望地論證著世界和歷史的絕望性;赫拉巴爾則十足一位酒館小老頭,處世淡然,隨手捻來一個幽默深遠小故事就像飲一杯冰涼啤酒──來日無多了,不如多乾一杯,多講一個笑話,多擠出一滴淚水。那麼,《布拉格練習曲》無疑像是赫拉巴爾小說的電影版本。



一位文學教授小老頭喬瑟夫,再也無法忍受中學那種「詩人的作品在圖書館書架上排有一點五公尺,但我們只要記下四句就好」的教育轉變,也無法再忍受學生們在巴士上不讓座、在課堂上不斷以美國玩笑惡搞捷克詩人,「在這裡我無法再感到快樂」,拂袖而去,決定退休。然而,與老妻整日同處一室、多年以後重返二人世界的日子也不好受。「你答應幫我替門拴上油已經答應了十年」,「你從來沒有熨過衣物,所以你不會知道肥皂劇在熨衣做家事時變得多好看」,「我這個老女人是不是對你再也沒有吸引力了」…。所以小老頭喬瑟夫決定出門找工作──即使年老悲傷的妻子知道他就是不願和她一起待在家裡、終日相對,所以才要出外找工作。退休後的第一份工作是「單車快遞人員」,但是這首練習曲才唱不到一半他就摔斷了腿。最後他在光潔亮麗的超級市場角落、一個陰暗的就玻璃瓶回收窗口後面,找到了另一份快樂的工作。喬瑟夫可以和來換瓶子的男女隨口交談,尤其可以偷偷一廂情願地和年輕女郎調情幾句,還可以透過那個窗口,凝望超市入口那一雙又一雙輕薄裙裾所遮裹、在逆光之中若隱若現優美曲線的長腿……。然而,女兒突然帶著孫子哭著回娘家,因為女婿突然出軌、投入帶來性愛風暴的情人懷中──喬瑟夫完全能夠理解女婿的選擇;畢竟喬瑟夫自己也是心有戚戚焉、年老的他也渴望一場久旱甘霖。當老好人喬瑟夫忙著替男同事和女兒牽紅線之際,他的老妻子卻愈來愈悲傷了……,所以他安排了一場捷克紅色熱氣球之旅。




叫喊「酒矸倘賣否」的廢物老人



超級市場一隅的玻璃瓶回收小間,是一個充滿隱喻的空間。窗明几淨、商品整齊堆疊的超級市場,作為一個美式現代化、消費社會、資本主義化的空間,在東歐共產政權垮台之後,逐漸侵蝕了捷克原有的那種仍然深涵中世紀氣息和十九世紀文明的世界;就像教導傳統捷克詩歌的老頭喬瑟夫,在中學課堂上頻頻被深受美式文化影響的下一代學生所揶揄和惡搞。幸好,在其中棲居一角的玻璃瓶回收處,卻供予了一個傳統社群(community)得以暫時苟延殘喘的鄉愁據點。無論是回收處小間中的同事古意又古椎的相處互動(喬瑟夫在此變成了紅娘,熱心地幫老同事闊嘴上校Chatter和年輕小伙子同事拉紅線),或者換瓶子的老太太向他打聽蕃茄打折特價的訊息,抑或是喬瑟夫幫忙跑腿,把日常雜貨外送到不良於行老阿嬤的家中…凡此種種,都屬於一種現代社會中逐漸消逝的、和喬瑟夫差不多老邁而幾乎就要被淘汰遺忘的、充滿溫暖人情的交往。好景不常,超級市場的管理階層,準備引入新式的自動玻璃瓶回收機器,打算以科技機器來取代人工勞動、以及圍繞人工勞動而衍生的情感社群……。於是,再一次的,喬瑟夫又辭職了,「我在這裡已經不再快樂」。第一次是文學教授、中產階級知識文人被迫退休,現在連勞動工人都面臨了要被「非人化」、「要被機器所操作或取代」的命運。



舊瓶回收處和其中的廢紙輾壓機,讓人想起赫拉巴爾那本好笑又悲傷的小說《過於喧囂的孤獨》。小說中的老打包工,每日都收到成噸的廢紙,他一邊碾碎這些紙張或書本、一邊閱讀上面的文字(書上的文字帶有輾碎力量壓印在他的心版上)、一邊在記憶中重新排版他的love story。一個人步入了日暮老年,生命的價值和意義何在呢?還能夠像舊玻璃瓶和廢棄紙張一樣回收、重製、再利用嗎?就算可以回收再生,那些曾經在瓶子裡的老酒、廢紙上模糊的鉛字,又到哪裡去了呢?如果我們追問下去,可能反而會更加困惑:舊瓶真的有新酒可以盛裝嗎?這些「空的容器」(一個矛盾的修辭,呼應了英譯片名The Empties),應該去盛裝什麼?有什麼我還能夠去容納的嗎?有什麼還願意進入我的瓶子嗎?倒掉舊的以盛裝新的,或者從頭再來、重新開始,或許根本就是一種迷思──是否,本來就都是empty,從未真正納入過什麼?或者其實從來無法卸除、傾倒那些舊有承擔和內容物呢?雖然片中的老頭喬瑟夫妙語如珠、又是一個令人又氣又好笑的色老頭,但是在幽默老頑童的嬉笑怒罵背後,卻不時閃現這些年老靈魂對於生命價值與意義的詰問、嘗試作答、以及沉默。




單車、火車、以及熱氣球



中譯片名之所以是「布拉格練習曲」,除了片中歐陸城市布拉格的迷人風景之外,也因為片中老頭短暫擔任單車快遞人,所以偷渡引用了前年在台灣大獲好評的國片《練習曲》。陳懷恩的《練習曲》聚焦在後山東海岸的山海風景與溫暖人情,被認為反映了西岸城市人的集體逃離渴望。然而,《練習曲》中的「東岸單車」,恰好有如鏡像般折射了同時期另外一部國片《夏天的尾巴》中所出現的「西岸高鐵」:台灣人似乎腳步紊亂,不知道應該放慢或者加速,透露出集體失去方向與速度的心理焦慮。同時,這牽涉了、也交錯了速度與地理的政治經濟學:在地化的單車vs企圖和國際接軌的高速子彈列車、環島慢活與線型發展,快與慢、城市與鄉村,就在電影中看似不起眼的、配角般的交通工具中,鬼魅浮現。



《布拉格練習曲》除了單車之外,同樣也出現火車。片中不時出現喬瑟夫望向窗外的主觀鏡頭,凝視著打從屋外駛過的一列火車,似乎在幻想著:年老如他,是否還有機會搭上一列開往未知的遠方、充滿年輕冒險性質的火車呢?他的幻想不只如此,火車的車廂,也頻繁成為他夜間睡夢中的性幻想場景:十九世紀舊式火車包廂(宛如隱密性劇場)、車掌查票小姐的緊繃制服和黑色網襪……。這種古意盎然、帶有稚拙童趣的車廂性幻想劇場,令人想起一部改編自赫拉巴爾小說、捷克新浪潮導演伊利曼佐所拍攝的《嚴密監視的列車》(Closely Watched Trains, 1967),此片中的老頭喬瑟夫,幾乎活脫脫就是那部片中年輕站務員男孩年老之後的模樣。



片中另外一種意味深長的交通工具,就是海報上那一台紅色鮮豔的熱氣球了。似乎無時無刻在喬瑟夫窗外和夢中穿梭的火車,與片末才終於出現的紅色熱氣球,形成了一組有趣的對比和豐富的意義。視覺色彩上,紅氣球比煤灰鐵黑色的列車更搶眼、也更超現實,而喬瑟夫春夢中玫瑰色的車廂,則可以說是軟綿綿熱騰騰氣球與鋼鐵子彈列車的邂逅。火車是十九世紀理性進步主義下,工業化、城市化、商業化的代表,甚至帶有帝國殖民意涵(商務旅行、殖民者的grand tour、或者「帝國之眼」);同樣是十九世紀產物,熱汽球卻是凡爾納的幻想科學飛行器,帶有更多想像的柔軟與輕盈,甚至散發一種童話式夢幻天真氣息,因此,凡爾納的小說《環遊世界80天》中,世界主義的友誼傾向也大於帝國殖民的陽剛。此外,電影史誕生於盧米埃兄弟那一列開進城市的火車,火車意象也駛入、貫穿了日後電影史;比如西部片《火車大劫案》與《狂沙十萬里》、喜劇片《將軍號》、科幻片、偵探驚悚片《東方快車謀殺案》、甚至恐怖片…。然而,熱汽球的飛翔意象,或許能夠在火車之外、在日後電影史中烘托出新一批的經典作品;比如對於火車情有獨鍾的侯孝賢,新作卻深情凝視巴黎上空的紅氣球;而捷克新浪潮之後,以《遊子》而國際知名的年輕導演,則以這部《布拉格練習曲》打破了捷克電影史的票房紀錄。



或許,片中紅色熱氣球最重要的意義,在於它把片中人物帶離了喧囂煩擾的大城市,飛向寧謐鄉間、綠野平疇的上空。即使喬瑟夫短暫擔任單車快遞人時說過,他對於布拉格這個城市的認識,絕對可以讓他勝任這份工作─似乎,單車是某一種「城市認識論」的載體或具體化。然而,就像《十七歲的單車》中急速資本主義化的現代城市北京,布拉格也在他不留意之間產生了劇變(公共圖書館的原址,早已被連鎖書店所佔據),最後這個城市絆倒了他,令他摔斷了一條腿。直到片尾,舒緩、悠哉、浮升、飛翔的熱氣球,攜著這一對老夫妻,脫離出城市中有如爬蟲般以腹行走的侷促生活,以鳥的視野取代了蟲的視野。雖然片頭也有好幾個俯瞰布拉格的風景鏡頭(然而,這種俯視城市全景的鏡頭,在此片中比較接近溫德斯《慾望之翼》中的天使垂視,而非《意志的勝利》中的天神睥睨),但片末搭乘熱氣球俯看綠野平疇的鏡頭,卻畫龍點睛一般,頓時再次以輕盈超越了沉重,就像片中人物以幽默喜劇的對話,來否定哀傷悲劇的潛台詞。然而,結尾的紅氣球漂升,絕對不是一種階級高下、君臨大地、亦非絕對精神之揚棄、對於形而上絕對者或崇高物的追尋,而其實是一種平凡生命、日常生活之昇華與回歸;或許,當片中攝影機在冉升的熱汽球上往下俯拍時,回應了塔可夫斯基《安德烈魯布列夫》開頭那個同樣以熱氣球所發出的神祕提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