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苦澀的童話——《馬拉度納:庫斯杜力卡球迷日記》
「Emir,你知道,古柯鹼毀了我。如果我沒有吸那玩意兒,我一定會比現在更偉大。」
Maradona 這樣對 Kusturica 說著。這是電影結束前的訪談,畫面停在老馬的臉上,那是帶著一點悵然,幾分看透,又有一絲心滿意足的表情。跟 John Lennon 宣稱「披頭四比耶穌更偉大」不同,那不是青春的狂妄,而是中年的滄桑與自嘲,但在那時間的沈澱裡,又分明地映出那不羈的影子,你知道的,這個星球上是不會再有比他了不起的球員了。在那一刻,那高喬人的反骨與自大,頑童般的天真,走過世界頂端和谷底的練達智慧,都定格在銀幕上。
我也許得冒著爆雷的危險,從尾聲開始回想這部記錄片。因為 Kusturica 實在太超過了,在影片開始的時候,簡直拍得像家庭錄影帶一樣。他跟著老馬走訪出生的貧民區,進去他的老家,跟他家裡人一起吃晚餐。然後跟著老馬重回他成名的每一站,從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博卡到義大利南方的拿不勒斯,拍下那些為他的重訪而激動的球迷,讓長鏡頭呆然地看著癱瘓的交通。在閒聊中他將畫面轉到南斯拉夫,在貝爾格拉諾紅星隊的球場,兩個人玩起傳接球,讓老馬在當年進球的位置上將球吊進球門死角。在街道上他們跟兩旁的年輕人揮手,他們說「大師,你來這邊玩啊?」或者「瘋子,歡迎你」,然後到Kusturica 的老家去。
這是每一個阿根廷球迷夢寐以求的旅程,卻也因為這樣,它看起來不太像是一部足球巨星的記錄片,而更像是台灣片商所給的副標題:庫斯杜力卡球迷日記。它實在是太亂七八糟了,根本就像是Maradona的人生。我在試映的戲院裡看著沉默的觀眾,按耐住站起來大喊「老馬幹的好」,拉上長音跟球賽轉播一起喊「gooooooooooooooool!」的衝動,一邊想「片商真有膽,引進這種只有阿根廷球迷才知道在演什麼的片子。」又想「在台灣當阿迷真好,這部片竟然能在大銀幕上面看到,莫非原子映象老闆是老馬的fan?」
太多的細節與背景 Kusturica 都沒有交代,好像作為一個鐵桿的純正阿迷,這些應該早就是你生活的一部份,像是那些用模仿上帝之手的手球儀式入教的 Maradona 教徒一樣。在電影前半段我不禁想著,他應該補充一些說明,關於1986年世界杯之前的福克蘭戰爭、冷戰時期的南美政治格局、窮人的博卡與百萬富翁的河床隊、義大利南方的貧窮球隊與北方豪強的對抗、國際足球總會內部的權力鬥爭、那些足球世界裡看不見的黑手、這些年來新自由主義對南美經濟與社會的巨大衝擊……。但他只是拍著老馬,一點一點瑣碎地描出那個世界的輪廓,那些訪談總是給了一個切面就轉到下一個故事。
就在我有些懷疑起這種風格,覺得是不是太過隨便的時候——許多前例已經證明,當某個導演想要把一個傳奇拍成凡人,呈現他們的血肉與情感時,往往卻也同時丟掉了他們之所以是傳奇的理由——我卻發現,不知不覺中,自己像是跟著Kusturica一起,變成了這位滿臉鬍渣,有點發福的中年男子的老友,在火爐邊,聽他講起那些當年的輝煌,以及那些愚不可及的瘋話。這或許就是Kusturica厲害的地方,他把必然失敗的巨星記錄片——要不像是Discovery 頻道的旅遊節目,或者像是蒼白的家庭錄影帶——變成了一部公路電影。藉著這樣的方式,Kusturica 邀請觀眾搭上了列車,一邊聽著那些故事,一邊去想老馬的傳奇究竟為什麼打動了我們。
這部電影於是同時說著兩個故事,在裡面 Maradona 返顧他過去的人生,Kusturica 則在追星的同時想起自己。透過老馬的眼睛,我們看見他作為凡人的一面,透過Kusturica 的眼睛,我們看見了他作為傳說的一面。
在前一個故事裡,老馬談起他貧困而倔強的童年,輝煌的成就,高處的隕落,家庭生活的遺憾,從死裡走過的遭遇。但那並不是放下屠刀的懺悔錄,那裡面或有悵然卻不是後悔。他總是用一種幽默與高傲的態度來重述那些事:「天堂的看門人說,不行不行,你這傢伙還不能進來,再回去認真過日子吧。」他總是說起那些惡作劇般的故事,就像講到上帝之手時說的,進球之後他高興到不行,不是因為進球,而是因為那是一個(沒被國際足總發現的)手球。他拒絕跟國際足總的高官握手,讓每一個跟他見面的政治人物頭痛。然後也談到因為這些快意而付出的代價,像是在1994年世界杯被栽贓服用禁藥,強迫退出比賽。從當年的小洋蔥頭俱樂部的練習生,到反對布希的左翼大遊行,他總是不在一個規規矩矩的位置上。似乎像是他說的,自己是一個演員,只是他不用劇本。有的時候你很難分辨他的精神年齡,他先是說出幾句睿智的話,卻接著用咧嘴的大笑把這些帶過。他分明知道當一個頑童要負起的後果,又常常假裝不知道。又或者,他更知道的是放棄當一個頑童所要付出的將遠大於此。
這也是 Kusturica在他的球迷日記裡看到的。在故事的另一頭,在那列搖搖晃晃地從郊區開往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火車上,在人們的喧嘩與窗戶縫隙灑入的光影之間,Kusturica 想起了納粹開往集中營的列車,也想起共產政權的肅清。在老馬從那貧困郊區前往世界的中心時,他將面對的,既是自由也是自由的桎梏。隨著電影的進展,Kusturica 自己的話慢慢滲了進來,他顯然在這塊遙遠的南美大陸上,看見了自己熟悉的情景。他不斷在電影裡插入自己作品的片段:《你還記得桃莉貝兒嗎》、《黑貓白貓》、《爸爸出差時》,勾勒出地球兩端的國度相似的命運。他們成長在冷戰時期不同陣營的獨裁政權下,在他們的中年,遇到冷戰之後繼續為美國經濟霸權支配的命運。同時他也在老馬的身上辨認出跟他自己一樣的氣味:那世界體制的僵硬、難以動搖,以及他們充滿嘲諷意味的反抗,那是關於自由與想像力的艱難的故事。
這樣的生命風格,很像 Kusturica 在他的球迷日記裡描述的探戈。他說,那是發源自十九世紀妓院的音樂和舞蹈,那是在燈紅與酒綠裡才能展現的純真。探戈跟足球這兩個阿根廷的特產,確實有某種相近之處。它們都和對方不斷地貼近,在拍子裡旋轉,又必須避免直接接觸。對於舞者和前鋒而言,他們的任務是在最嚴格的限制與束縛下,用身體的挪移和擺脫,展現出最後的最好的姿勢。然而他們不能一個人獨自表演,必須始終面對著自己的對手,你不能在後衛的身後接球,也不能離開自己的舞伴,而得在彼此呼吸可聞的距離裡周旋,在越位線上折返。所謂的自由,並不只是狂飆叛逆便會有的,而是與生命同等長度的掙扎。如同喧鬧華麗也激越憂傷的探戈曲式,老馬的故事正是在嚴密的鍊式防守與國際足總的黑手鬥爭下寫就,從他酗酒吸毒的身體與一度破裂的家庭中走出來的。
這樣,或許便能解釋為什麼這部電影總是片片段段的,不成體系的樣子。而這些瑣碎的記憶,又怎麼在片尾,老馬在路旁停下腳步的時候,伴著街頭藝人「如果我是馬拉多納」的歌聲,突然間彷彿變成一個漫長童話故事的一部份。如果說這是一部記錄片,那麼它要記下來的並不是老馬的完整故事,而是那一段一段的碎片所累積起來的,Maradona生活的方式。那像是說,Kusturica 試圖在鏡頭中捕捉的不是真實的老馬,而是從老馬的真實裡映射出來的童話。(在這裡,我們似乎又見到了熟悉的魔幻寫實的Kusturica ,即使是記錄片,他也沒有失去自己的風格,在那顯得越是虛幻的東西裡面,越是帶著真實的重量。)在那光線的折射裡,兩個故事終於變成一個,那是作為傳說的老馬最接近我們的地方,也是作為凡人的老馬最像是個傳說的地方。在其中,敘事線一點一點地匯聚起來,勾勒出那個與全世界為敵,卻又和全世界站在一起的生命。那是童話般的,又是帶著苦澀的故事。就像是他的母隊,那支冠以貧民窟之名的博卡青年隊的主場,被人們喚做 Bombonera,糖果盒球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