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態少年的放逐與救贖之旅──《在屋頂上流浪》

172
2008-08-29

《在屋頂上流浪》(Hallam Foe)是部人物中心導向的少年成長電影,也是一齣帶有懸疑色彩的暗黑系羅曼史。它不刻板說教,也無引人厭憎不適的怪誕,劇中主角青春荷爾蒙的躁動綴著一絲愛情喜劇式的甜美,品嚐起來意外地鮮冽而爽口。



主角Hallam Foe的母親在他小時候投湖自殺,而父親很快便迎娶了美豔如蛇蠍的女秘書Verity做為一雙失恃姊弟的後母,Hallam無法接受母親拋下他辭世的事實,懷疑覬覦家財的後母暗中策劃了一場假自殺,迷惘而憤怒的他,從此便將自己流放到家外林中的樹屋,鎮日以望遠鏡窺伺屋內父親與後母的激情戲碼、以及來到樹林中偷歡的年輕男女,並將一切寫入私密的個人手札中,而夜裡,他則偎著淒冷的燭光,望著牆上母親生前的巨大照片入眠……。



Hallam不只是一個猥祟的窺淫狂(voyeur),他更像一頭在暗影中伺機復仇的野獸,時而煞有其事地披上狼皮、抹上黥紋,佯裝著蠻族戰士般的男子氣慨,漫遊於林間與湖濱,蒐索母親被謀害的證據。深感自己地位被威脅的後母Verity,千方百計地欲將充滿敵意的拖油瓶Hallam送走,兩人間於焉展開一陣糾纏與鬥法。劇情發展至此,看似一場剖析家庭悲劇、揭露母親死亡真相的心理懸疑劇,但樹屋內一場交纏著激烈質問與暴力色彩的對手戲,讓兩人關係戲劇性地急轉直下,稚嫩的Hallam在緊張對峙中淪陷於後母的情欲陷阱,也讓這場家庭風暴的鬥爭高下立見。



如同犯了亂倫大忌的伊底帕斯將自己放逐荒原般,激情過後的Hallam懷著羞恥遠遠逃離家鄉,來到蘇格蘭的首府古城-愛丁堡,流落大城市街角的他,一度窮困潦倒,甚至被誤認為男妓與罪犯,但他很快便在熙來攘往的茫茫人海中尋覓到了心靈的救贖-一名神似生母的年輕女子Kate。Hallam為她心眩神迷,大膽在人資辦公室和她搭訕,並混入同一間旅館工作;某日,Hallam闖入旅館頂端的荒廢的鐘樓,並意外發現從上頭可以直直窺探Kate家中的一舉一動,甚至進而目睹Kate與已婚旅館主管間的不倫關係。Hallam的凝視不僅投射著血氣方剛的男性欲望,其實更帶有一絲悼念亡母的哀傷,在這個遺世獨立的鐘樓裡,他找到了一個如同童年時樹屋般,可以隔絕現實、癒療創傷的異想天地。



劇情發展至此,像是一齣哈姆雷特、歌劇魅影等經典文學的異色變奏,也是精神分析的絕佳素材:「窺視」(scopophilia)與「戀母情結」(Oedipus Complex)構成了本片主角的兩大心理趨力。



精神分析學者Laura Mulvey曾引述佛洛依德(Sigmund Freud)與拉岡(Jacques Lacan)的學說來分析希區考克(Alfred Hitchcock)的作品,認為電影中男性凝視是主體的自我建構過程,也是對女性客體的權力宰制。然而,Hallam對Kate愛戀不只是戀物式的賞玩與施虐,更是一種對逝去客體的哀弔與追索,英國精神分析學家Melanie Klien認為「哀悼」(mourning)是一種人類面對死亡與失落的心理機制,當人們無法承認客體喪失的現實時,便會陷入躁/鬱(manic depressive)狀態,或將對客體的認同投射在相仿的事物上,彷彿主體在凝望與幻想中可以逆轉時光、召喚逝者重生。而本片攝影不僅以大量主觀鏡頭「窺視」Kate的更衣與性愛場景,更多時候以反拍鏡頭(reverse shot)返回主角Hallam臉上的悵然神傷,因此,與其說Hallam的「偷窺」行為是在意淫、物化女體,倒不如說它更映照出其喪母的創傷與殘缺。



希區考克的黑色心理懸疑劇提供了本片許多有趣的對照,例如:《迷魂記》(Vertigo, 1958)中男主角Scottie同樣將對已死女友Madelene的瘋狂迷戀,投射在面容神似的女子Judy身上;《後窗》(Rear Window, 1954)主角也透過窗戶,大肆用望遠鏡窺視對街公寓的鄰人隱私;《蝴蝶夢》中(Rebecca, 1940)沉船溺水的亡妻,與本片Hallam母親死亡的真相亦有所相仿、呼應。但過去希區考克片中那些籠罩死亡、陰鬱氛圍的女性形象,如今於《在屋頂上流浪》中則不再是受制於男性凝視的被動客體;一場與後母的情欲戲中,Hallam被年長的Verity玩弄於掌心、毫無反抗餘地;而當Kate意外發現自己被長期偷窺的事實後,更是主動反擊,將Hallam剝得赤條精光,冷冷直視並加以嚴厲審問,甚至在之後陪他爬上屋頂一覽蘇格蘭的古城風景、與城中一排排窗景裡的眾生百態,參與了「觀看」的權力位置。本片女性的鮮明主體性、對情欲的主導掌控,徹底逆轉了女人在黑色電影傳統中淪為被觀看玩物的權力關係。



而主角戀母式的情愛關係亦頗值得玩味,佛洛伊德曾解釋男人會愛上具下列特質的女人:被第三者佔有、如妓女浪蕩、或是待解救的受困女子,而這些都是「戀母情結」在背後作祟,源自於童年時對父親的忌妒與敵意,以及想要拯救母親的衝動幻想(rescue fantasy);有趣的是,上述男性情結完全可以印證主角Hallam的情感模式,例如他心中認定後母Verity是個下三濫的拜金女(white-trash gold digger),卻又在偷窺她與父親交歡時,暗中渴望能取代父親的位置;當身陷不倫三角戀的Kate被偷腥男主管拳腳相向時,正在屋頂偷窺的Hallam的天窗一躍而下,英雄救美;片尾的一幕戲中,當Verity看見Kate長得與丈夫前妻如出一轍時,更尖銳地譏嘲Hallam說:「上自己媽媽的感覺如何?」



這樣一個乍似病態的「戀母窺淫狂」角色,若非經由傑米貝爾(Jamie Bell)人性化的詮釋,恐怕難以顯得如此可愛、討喜。這位少年得志的英國奧斯卡小影帝,近年接連在《金剛》、《移動世界》等好萊塢鉅片以配角身份嶄露頭角後,再次回到英國獨立製片界獨挑大樑,扮演Hallam Foe這個纖細易感的迷惘少年;僅管外貌清秀、仍有幾分稚氣未脫的他,不禁令人想起《舞動人生》(Billy Elliot)裡那個被老爸抓去打拳擊的芭蕾男孩,但他在本片中其演技無疑更顯沉穩且收放自如:無論是他在鐘樓中隨搖滾音符低吟震顫、恣意起舞的狂放神采、追求女主角的那份從容自信、或是看見Kate身著亡母衣服現身後,宛若一個脆弱孩子般崩潰的動容神情,都再再證明其演技日益精進的潛質與青春魅力。



本片改編自蘇格蘭青年作家Peter Jinks的同名小說(原名:Mister Foe),由《烈火亞當》導演David Mackenzie執導,Mackenzie在先前作品中常有大量畸戀、激情戲碼,並因為生猛、挑釁的視覺風格,被視為《猜火車》導演Danny Boyle的接班人,並以《烈》片贏得2004英國奧斯卡最佳導演而一舉成名。



《在屋頂上流浪》除了出色的演技指導外,導演在音畫的場面調度上亦是可圈可點、不落俗套。Mackenzie成功地以搖晃手持攝影、景框構圖,表現出主角Hallam的偷窺視角,並在幾場戲的剪輯中利用動作間的不連續跳接、濾鏡變色片的切換,烘襯出主角失序不安的心理狀態;而一場Kate在酒吧中慶賀Hallam成年的一場調情戲裡,導演刻意插入了男女主角的「眼睛」特寫,將兩人對望時的眼神閃躲、欲望流動,堆砌得生動鮮明,並且巧妙呼應了「窺視」的主題。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幕,是Hallam與Kate床上共枕時,他一開始滿足地看著身旁酣睡香甜的Kate,下一個鏡頭則朝天窗望去,看見了平時藏匿於屋頂上偷窺的自己,正向窗內揮手致意,在這個近乎魔幻寫實的玄妙時刻,我們看見了主角游離在幻想/現實、屋頂/地表界線的危險心靈,也一瞬間理解、接納了這個角色的怪異行徑。



本片記述一位病態少年瘋狂卻又浪漫的成長軌跡,雖然結局一度走向血腥與復仇,但總還算有幾絲具救贖意味的溫暖動人。在這段充滿驚奇的療傷之旅中,Hallam既是尋找歸宿的放蕩游子,也是一匹抗拒馴化的野獸,而全片儘管驚世駭俗、語法叛逆,追根究底仍是在探討一些根本的人性議題:如何戰勝內在的陰暗面、超脫創傷、並尋回失落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