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離的感同身受──《愛在波蘭戰火時》(Katyn)
述說戰爭的方式有很多種,許多戰爭電影強調「小人物」和「大時代」的對照,主角在機緣與巧合中開展人性,或光明或醜陋,總之,要突顯的是戰爭的荒謬、以及對和平的祈願。在這樣的設定下,「戰爭」就成為一個既定的故事框架。但「愛在波蘭戰火時」中,戰爭卻更像是一面捉摸不定的網子,而不是明確的斷代,人與之共存,在其中有所選擇與行動。
本片原名「Katyn」,指的是1940年春天發生的「卡廷慘案」。二次大戰期間,波蘭遭到蘇俄共產黨和德國納粹分別從東西兩邊佔領,近兩萬名波蘭軍官和男性知識份子被俄國軍隊強擄至波俄邊境一處隱密的「卡廷森林」屠殺、掩屍,直到幾年後,德國人在森林裡發現了慘不忍睹的萬人塚,才揭發了這個秘密。令人髮指的是,俄共極其所能隱瞞歷史、抹滅罪行,將屠夫的罪名嫁禍給德國,直到蘇聯解體後,近幾年俄國才陸續出現反省聲浪,正視這件慘案的始末。
波蘭導演華依達(Andrzei Wajda)已年過八十,早期拍攝被稱為「抵抗三部曲」的「世代」、「下水道」、「灰燼與鑽石」等片,就開始探討波蘭被德、俄兩國入侵的辛酸歷史,被視為當代波蘭最偉大的導演之一。他的父親在大戰期間也遭到俄國人俘虜,從此下落不明,因此將「卡廷慘案」還原、呈現,似乎成為對於他個人,乃至於整個波蘭的救贖。
雖然「愛在波蘭戰火時」以「愛國」與「平反」出發,但華依達採取的角度及面對歷史的態度仍然謙卑,或者說是疏離,沖淡了這類電影可能會出現的教條色彩。他不企圖說一個完整的故事,也無意為不熟悉這段歷史的人上課,反而刻意壓低戲劇性,只處理戰亂中眾人的情緒與行動,片段地呈現那些等待丈夫、兒子、兄弟歸來的婦女處境,以及僥倖逃過屠殺、卻在戰後蘇俄政權下苟延殘喘的波蘭軍官。我們並不十分清楚這些人物在戰爭以外的樣貌,也不明白那些被戰火扯碎的家庭在團圓時是否美滿。華依達把詮釋的權杖讓給觀眾,似乎唯有藉著片段的構築,在疏離的感同身受中體會歷史的真相,才不會觸怒「正義」這個曖昧的詞彙。
不過,向來善用象徵手法的華依達,仍不忘運用他的美學力道。開場第一個鏡頭就極為震撼:遭東西兩面敵軍夾攻、被戰火逼迫遷移的大批難民在橋上相會,各自急於到橋的另一端去,用一座橋就把波蘭人進退不得的困境表現的淋漓盡致。
華依達在片中還隱約質疑宗教:婦人安娜在死屍與傷患中尋找丈夫,驚駭地發現一具身蓋丈夫軍大衣的屍體。猛地一翻,大衣下居然是一尊耶穌像;戰火中更不時出現十字架冷淡地懸在街道上的畫面;「牛群在鳴叫\嬰孩也醒了\但是小耶穌基督\沒有發出一絲哭聲」,馮內果在《第五號屠宰場》裡這樣寫道。像是戰地照片中的「刺點」,不經意地出現在畫面當中。
片中最「愛國」的一幕,就是波蘭將軍在聖誕夜帶領所有集中營內的弟兄唱聖歌,「沒有你們,就沒有自由的波蘭」。鏡頭緩慢移動,由上至下,清楚帶出集中營裡的空間感,以將軍為圓心,一個個波蘭軍人緊挨著彼此,像羊群靠在一起取暖,彷彿可以聽到團結的呼吸聲。
觀看這部片,並不是一個舒服的經驗,濃重的抑鬱、絕望,以及不斷的心碎,壓的人喘不過氣。中文片名雖然取成灑狗血的「愛在波蘭戰火時」,但片中僅有一段兩小無猜的短暫邂逅:男孩上街撕毀路邊貼的俄共政令宣傳海報,逃避官兵追捕時與女孩相遇,一見鍾情後兩人約定在電影院相會,下一秒鐘男孩卻慘死在俄共手下。這個瞬間的片段,也是典型的華依達式簽名。
電影的結尾讓我們看清屠殺的步驟,卻是一切的原點:小房間裡,波蘭俘虜被陸續送進來,綑綁、舉槍、發射、倒地,屠夫的手僵硬而準確,另一個人負責提水桶將血泊草草沖過。屍體隨即被送往旁邊的小洞口,抬上卡車,運往挖好的巨大墳墓,堆土機將屍首傾倒入坑、掩埋,坐在螢幕前彷彿可以聞到血的腥臭。華依達拒絕只在戰爭中突顯平凡經驗的偉大,而更要強調「戰爭是特殊的」,任何人都不應該對時代施以憐憫。
華依達曾經在回答觀眾問題時說道:藉由電影述說歷史,讓人們彼此有了連結性,認知到自己身在群體之中,而不再只是單一的個體。一場大屠殺,帶走了兩萬個生命,所造成的間接受害者往往比直接受害者更多。世界各國依自身利益解讀歷史的情形時有所聞,強國一方總是握有述說的權柄,華依達的冷處理似乎是為了避免重蹈覆轍,讓觀看電影的波蘭人,離寬容與諒解更近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