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彩人生琉璃花─周美玲的《漂浪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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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8-15

第一個鏡頭尚未出現前,火車鐵軌轟隆隆的聲音規律地響起,接著畫面上出現移動的鐵軌和隧道出口的光點,我們竟然不是朝著光點前進乍見光明,而是後退從另一端的出口遠離。這個鏡頭非常像侯孝賢《戀戀風塵》中的第一個鏡頭,不同的是它朝向另一端,它似乎可以是致敬,也像是一種告別。從與台灣新電影的關係談起,是因為我認為周美玲作為一個紀錄片兼劇情片導演,她承載、延續了部份新電影的精神,比如說,籠統地名之為人文寫實的精神、自覺開發的形式風格、與具政治意義的議題內容。至於她操作得好不好?導演功力夠不夠深?那是另一個問題。



《漂浪青春》由三個短篇故事構成,人物相互關連,中間並以火車貫串,明顯地象徵著人生的漂泊變動。幼小的妹狗,跟著盲眼的姊姊菁菁(房思瑜飾)在餐廳走唱,受到「半男娘」手風琴師竹篙(趙逸嵐飾)的性別啟蒙;水蓮(陸奕靜飾)在伴侶去逝後罹患了老年痴呆症,年輕時假結婚的對象阿彥(王學仁飾)也得了愛滋病,兩個無路可去的老人意外甜美錯亂地相互依偎;最後,則描述家裡是布袋戲班的竹篙和成長於電子花車舞台的水蓮年輕時尋找認同過程中的迷惘與期待。這三段故事華麗地跨越了性別與年齡,展演男女同志在不同時期的生活狀態切片、更是種種儀式性的啟蒙時刻。



比較新鮮的是第二段水蓮的故事,老年罹病還扮裝的同志成為主角實在少見,更細膩的是陸奕靜和王學仁恰如其分的表情和嫻熟的演技。但是,該怎麼說呢?周美玲的第三部同志議題劇情片《漂浪青春》,政治意義豐富的小人物故事,在我看來竟有點像是蘋果日報論壇版、令人日日嗜讀的專欄「人間異語」。再說,周美玲向來善於操作熱門的議題(例如,《豔光四射歌舞團》裡的扮裝道士、《刺青》裡的視訊女孩和警察釣魚,甚至是「刺青」、「創意市集」這個文化現象)。它們以觀點、生命經歷特殊的異人異語為主角,排版/電影的剪裁形式使內容容易被接受,還帶有一點教化氣味和社運功能。



面對這樣的電影,誘使人從「電影的社會功能」和「政治議題」開始來思考,可以說,周美玲不斷地以劇情片的方式進行政治性運動。(當然,你也可以純粹把它看成是一部單純的成長人生故事,但是正如電影海報,看著鏡中隆起乳房穿戴胸罩的T這一畫面,要突顯的並非美學風格或小品故事,而是議題取向本身。)



然而,正因為性別議題經歷上一世代風起雲湧的運動與論述,在今日看來已經是政治正確甚至趨向主流──或許對於大部份社會大眾而言,這樣的議題內容仍有點陌生,但至少對於學生知識份子、國片電影觀眾而言「同志」已經是主流;非常弔詭地,說這樣的電影不好看便顯得政治不正確,並容易被評為主流階級詮釋(此處主流不同於前者,指不贊成同志的一般異性戀主流)。不少評論以「邊緣」來概稱周美玲片中的題材取向,但當這樣的內容幾乎完全是方向正確的(民進黨執政期間,「愛台意識」逐漸高漲,許多地方的、鄉土俚俗的、異於中國的元素逐漸浮上檯面,例如檳榔西施或台客;這並不是在為周美玲做政治立場的確認,而是試圖釐清社會環境和電影內容的關係),而且逐漸失去了典型的「核心」來對位(目前國片幾乎沒有所謂「典型」或「核心」,有電影導演會去拍政宣片嗎?在尋找新語言形式和新觀眾群的過程中,每一部電影都不是典型),該如何面對這樣一部電影?簡直讓評論人如坐針氈怕說錯一句話,特別剛好當你不是個同志時。



簡而言之,自覺訴諸社會議題的電影導演絕對是可敬的,作為一個電影評論人只是試圖比較細緻地看待電影文本本身。



就電影內容而言,相較於前兩部劇情片,這部新作明顯成熟和進步,在許多描繪生活細節的時刻掌握了心理層面細微的互動,必須大大地讚嘆房思瑜、陸奕靜和王學仁的演技。在剪接上,形式雖無特殊之處,但是三段敘事方式打亂了時序,五個人物在固定的範圍內有效運作,為國片近年來的多段敘事再添一例。在台詞和設定上,則顯出許多刻意的痕跡(也可以說是美學風格),例如,妹狗和阿彥最後在東部火車站遇到的小女孩的第一句台詞,都是「你是男生還是女生?」;還有,中間的火車和座位上的人物,背景不斷傳出主題音樂與手風琴旋律,水蓮彷彿聽見召喚、阿彥迷惑地失去依靠、妹狗在風中撕碎信紙,這些和劇情關聯不緊密的鏡頭(片中和「搭火車遠離」有關的劇情,只有最後水蓮和阿彥到了東部火車站,以及水蓮年輕時在舞台上所唱的歌曲歌詞中透露出離開的心情),使得這些鏡頭只具有象徵意涵和串場功能,稍嫌單薄。



周美玲的劇情電影最令人印象深刻之處,大約還是顏色俗豔的視覺語言和台味十足的庶民樣貌,這是她作品中最獨具、也最值得支持之處。從高雄市立美術館近期的展覽「七彩電光琉璃花」中可以看見:台灣本土論述在藝術的範疇中,語彙已漸趨豐富且勾勒出較為完整的形貌。感謝周美玲的熱情與對同志題材的挖掘,這無疑使人敬佩,相當值得期待;也許,台灣的同志電影還需要更多的形式語言和故事內容,才能相互彰顯出導演的位置與對觀眾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