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分、歷史,與陰陽對立─張作驥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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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6-20

《蝴蝶》影像敘事的開始,是才出獄的男主角一哲坐上故鄉舊識的汽車,兩人在黑暗中穿越長長的公路隧道,一路迎向隧道盡頭大放光明的故鄉南方澳。同時間,三年前因負氣殺人,使一哲必須頂罪坐牢的弟弟阿仁,在南方澳與青梅竹馬好友小龜一同捕捉螢火蟲;上百隻發光的昆蟲在一哲返家當夜,被奶奶釋放出來,翩飛於一哲家天井——這是捕捉和釋放光明的一天,一哲的新人生與張作驥的新電影共時開展。



可惜《蝴蝶》的情節進程,一如《黑暗之光》或《美麗時光》等張作驥其他電影作品的進程,是主角一步步踏向毀滅;毀滅的導因,除卻底層生活身不由己,還有錯雜的身分、歷史問題。



一哲的身世,是負心漢與癡情女的哀怨故事,也是殖民者與「原住民」交相混融後,必須無奈仳離的創傷印記。



他的祖父來自日本,是日據時期派駐南方澳的工程人員,滯台太久,對駐地生發感性認同,於是落地生根,由殖民地的「外來建設者」,轉為「在地生活者」。一哲的父親是日人與台籍漢人混血,年輕時與來自蘭嶼的達悟族女子婚配,生育一哲兄弟後,與南方澳幫派互結嫌隙,於是攫取妻子勞動所得的錢財歸逃日本,白手起家成就黑道事業,留下一哲母親抑鬱以終,兩兄弟孤苦無依。



祖父一代在南方澳進行的漁港建設工程,是殖民地現代化的趨力,初步代價便是在地原住民的犧牲:電影雖未有足夠篇幅交代,而導演張作驥一再提及的南方澳築港史,也是日籍地方官西鄉菊次郎將平埔族驅趕入山的「清理」歷程。這是第一道殖民傷痕。父親一代與在地住民的融合雖更徹底,因為選擇背向殖民地、回歸殖民母國(無論出於自願或僅僅情勢所逼),其對被殖民者的掠奪與殘害也更危險。同時承繼日、漢、原住民血脈的一哲,正因身分太多重,自我認同反而顯得空洞:他不斷回到兒時與父親(殖民文化)共處的遊樂園,追憶有父親做伴的美好、傷痛遭父親遺棄的失落,而他終究是「思念他父親的」,一哲女友阿佩在旁白中說;他試圖到母親(原始在地文化)的故土追尋自我,但母親已逝,在故鄉族人眼中,一哲不僅是此時的過客,其與故土的過往聯繫也早全數抹盡。



不論愛恨如何,現下的一哲與父親糾纏更勝母親。往日恩怨猶在,一哲的日籍父親卻並未中斷與南方澳幫派的經濟往來,其對日式道統及語言文化的堅持、對在地血親的漠視,激化一哲的認同矛盾,也形構一哲的生存現實;電影末段,張作驥安排一哲激憤弒父,看似明快斬斷與殖民文化的牽繫,但也未在認同歸向上賦予一哲精神性的勝利或清醒。轉對生命(殖民)史中一再遭受剝削的母親,一哲能做的,也不過徒手捉殺其墳上的毒蛇,撂放一句「我母親最不喜歡蛇」,略略平反殖民官如西鄉菊次郎妄稱原住民本性奸險、滑溜(一如蛇)的汙名而已。



殖民者及其引介的現代化趨力,相對被殖民的在地文化,是陽剛的「父」的規矩,相對陰柔的「母」的壓抑,但若一哲的個人史是南方澳地方史縮影,為什麼南方澳的故事卻是男人的故事?



或許正因一哲與「父親」的糾纏更勝母親,而父親的遺產終歸「刀」的傳承;電影裡,一哲父親初抵南方澳,便交付一把尖刀予幫派調人,囑咐轉交一哲,一哲雖不領情,但生活現實不免就是「刀」的世界——幫派恩仇來回,為的是顏面或利益政治,手段則取屠殺、暴力為本質。曖昧的是,歷史儘管是男人的歷史,貫串整部電影的,卻是女性的敘事;一哲女友阿佩始終以旁白看顧、記述一哲的人生,似乎成為影片內涵的主要詮釋者,於是也是歷史的書寫者。



暫且不細究寫歷史的女人為何在影片中被設計成罹患瘖啞症,就當作是現實人生裡,女性備受壓抑的隱喻吧。若影片結構如此——男人暴虐、女人文明,男人行動、女人旁觀——阿佩的溫婉書寫,究竟為了提出另類視野、逆反男性史觀,還是守護男人的狂烈作為,使男性主體在「刀」的世界裡,不必全然成為無謂暴力的悲劇犧牲者?



希望張作驥心裡,也有個聰明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