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逆行──《九降風》

160
2008-06-05

「我們已經完蛋了吧!」


「混帳!根本還沒開始呢!」



這是北野武《壞孩子的天空》壓軸的經典對白。



這部電影告訴我們兩件事:一是「青春是鐵定會完蛋的」,二是「就算完蛋了也沒關係啊」。《九降風》令我想起無數像這樣的作品。



一直很羨慕日本有如此繁花盛放、質量俱豐的青春電影,但那畢竟是日本,好像隔著玻璃觀看他人的青春。如今我們終於可以相當自豪地大吼:「我們有了《九降風》!」



這部電影應該會讓不少人在戲院裡呼吸困難。



似乎有好一段時間我們看台灣電影必須有一種心理準備,因為台灣的電影環境確實有太多現實的困境,所以我們總是會原諒這個、原諒那個,然後談談它這部分還不錯、那部分還可以,同時也努力以這些說法為自己找一個感動的理由。當然不是每一部,但只要不是太過不濟的作品,我們多少都養成了放低標準,取其優點的習慣。



但這些通通不適用於《九降風》。



許多電影都在為我們召喚逝去的時光,好的青春電影尤其如是。《九降風》首先令人驚艷的是氣氛,開場十分鐘足以令人相信,就算我不是裡面任何一個人,那也絕對是我活過的時光。在氣氛上《九降風》擁有侯孝賢、楊德昌等台灣經典導演的優點,精準地掌握住生活的氣息,那種少年專屬的氣味與溫度彷彿從螢幕中撲面而來。尤其在多位角色齊聚一堂時,那種各懷不安又看似若無其事的場面屢屢令我震撼。另一方面它又擺脫了經典電影中常令一般觀眾望而生畏的沉悶步調,以通俗的情節使觀眾融入,然而在通俗的同時又未曾掉入媚俗和浮誇的陷阱。整部電影有一種既強悍又溫柔的勁道,使人不忍心移開哪怕只是一秒鐘的目光。


  


《九降風》的成功實在有多方面的理由,在組成電影的各個環節可以說都達到了高標。其中最核心的一環非編劇莫屬。從當前世界性的劇本荒可知好的劇本對電影工業何其重要且何其難得,而監製曾志偉一個劇本投資三部電影的大動作,尤其令人好奇《九降風》的劇本究竟有何等魅力。劇中細細編織了九位角色的關係網路,從開始是一個整體,然後我們慢慢認識到每個人獨立的樣貌。儘管角色有輕有重,但最令人佩服的部分實是在每個儘管戲份不多的角色上,都能找到讓觀眾認同的部分,並且在有限的兩小時中,只運用一兩場戲就使人對他們印象深刻。也正由於每個角色都具有足夠的底蘊,不致變成扁平或功能性的人物,於是我們對每個角色各別投注的情感最後終於匯聚一處,在電影末尾造成波濤翻湧的情緒高潮。



另一值得稱道的優點則在物件和場景的反覆運用。call機、機車、酒瓶、簽名球、門鎖、未開的信,多不勝數,且一次次出現都帶來不同感受。場景方面大夥時常群聚的阿彥房間,以及屋頂、鐵門、廁所串成的一整組場景,三番兩次的操演使得它們成為全劇承載情感的中心,那既是絕對寫實的生活場景又往往在關鍵時刻成為高明的象徵,令人擊節讚嘆。而「頂罪」此一概念的幾次運用,則使得劇末那場劇力萬鈞的廁所爆破戲迸發出前所未有的張力。至於不時切入的職棒簽賭醜聞則恰如其份地映襯了那無奈的,青春的殞逝感。


  


我看台灣電影通常最擔心的一件事就是「尷尬」,一旦尷尬不僅情感認同全毀,這電影大概也算完了。這尷尬往往來自演員或對白。或許歸功於導演開拍前讓演員共同生活了好長一段時間,《九降風》在這兩方面都十分自然,令觀眾可以毫不遲疑,全情投入。這是看似平常實則影響電影成敗的關鍵。一場泳池裸泳戲最能看出這種自然,我當即想起杜琪峰《放逐》裡一窩大男人在河邊幼稚玩耍的場景,雖然一邊是中年男人已經窮途末路的最後回眸,一邊則是青春正盛的少年們才剛剛起步,但打鬧之間渾然忘我的生動逼真則如出一轍。對白方面不僅沒有使人起雞皮疙瘩的說教或辭溢乎情的宣洩,更有不少或幽默或聲東擊西的妙著,諸如「不要每次來都一直整理好不好。」「大懶趴喔?走路快一點。」「還是買七張嗎?」「學長昨天沒用保險套喔?」「幹麼急著牽車啊?」相信這些對白都曾讓看過的人會心一笑或心有所感。看這部電影我會有一個很大遺憾,那就是沒辦法一次記住每一個動人的細節。


  


幾乎所有的青春電影都在為我們講述同一個故事,那故事的名字叫做「無法倒退」,也就是說,世界上最殘忍的東西是時間。正如班雅明著名的一段畫評:「天使的臉轉向過去。我們以為是一連串的事情,在祂看來,只是拋擲在腳下,一起由殘骸累積而成的災難。天使想停下來,喚醒死者,並將破碎的拼湊成完整。然而一陣風暴從天堂中吹來,天使的翅膀迎滿了猛烈的風,以致於再也無法把它們收攏。這場不可抵擋的風暴,將祂推向背對著的未來,而祂面前的廢墟仍然向天際堆積。這場風暴就是我們所稱的進步。」我們在此姑且剝除原文中所欲表達的歷史意涵,這幅天使的形象不正是每個想回頭緊抱青春並修補裂痕的少年少女?


  


《九降風》中的每個角色不妨都是一名奮力逆行的天使,雖然他們終將失敗,破碎的東西將以現有的樣貌被堆積在回憶,而他們只會被推向未來。


  


九降風是每年農曆九月盛行於新竹的東北季風,風勢強勁乾冷,唯其凜冽,適足以翻湧青春。恰似在他們友誼間捲起的這場風暴,吹得他們無法回頭,只能前進。這個奇特而響亮的片名令人印象深刻,使我在未看到這部電影前幾個月都掛念著有這樣一個作品要上映(當然那時我並不知道九降風是什麼,只是這樣唸著唸著)。如今想來這部電影帶給我的震撼是有一段從抱著些許期待,直到最後發現它遠遠超乎想像的過程。


  


最早對導演林書宇有印象是在幾年前金穗獎放映的《海巡尖兵》,正確來說,當時我並未看到這部短片,只是由於看過的朋友都極力讚賞,使我頗為懊悔當時錯過。後來聽聞曾志偉投資本片的大計畫,更令人想一探究竟。在「台片發春」的活動網站上看到《九降風》的海報時只能用驚艷形容,九位主角整整齊齊排在海報上竟有一種冰水浸過般的清冽質感,如此素樸而又深具魅力的電影海報在我印象中也並不多見。不禁對這部由年輕導演和新人演員合作誕生的電影又多了幾分好感。就這樣進了試片室,然後坦白說呼吸困難地走出來。


  


這並非在說《九降風》如何完美無缺,只是我願意將它和世界上我最喜愛的一群電影們排在同一條水平線上檢視優劣。全片走來流暢自然,有陳套亦有驚喜,通俗而不失深度。一個小格局的友情故事,鏡頭不慍不火,卻拍得盪氣迴腸,我不免會對台灣電影燃起一股不小的期待。


  


對我這樣一個觀眾而言,換算職棒簽賭年代,中學時期與導演應當相距不遠。喚回逝去的時光,那是藝術作品最大的美德之一。《九降風》讓我幾乎重新聞到過去的空氣,感受到過去的太陽與風,雖然我從未有過那樣狂放的青春──說不定這是它的缺點,平凡如我者因為未曾有過那樣熱烈的人生而多少有點失落。不過幸好,土崩瓦解的友誼可能人人有過。


  


我不知道該如何感謝這樣一部屬於我們的青春電影。只能說,還好我們有了《九降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