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一籃水果去看她-黎巴嫩女人的《焦糖人生》
一個女人,晨起畫好濃重深邃的黑色眼粧、開了店門、收起他前夜遺留的皮夾、打了電話、工作一整天,晚上下班、回到父母身邊,用手機支著下巴、兩眼發直等電話。他生日那天為他佈置一個房間,烤了蛋糕、吹了好多紅色氣球、清洗了裡外、搽了指甲油。等待與執著,換一封毫不憐惜的手機簡訊,她的每一個動作彷彿全為了她愛的男人。男人來了,我們從頭到尾沒看見他的臉容;男人走了,我們卻看見他身後的另一個女人-他的元配太太,一樣為了他精心打扮自己、為了他維持他喜歡的模樣。這部電影完全關於女人,鏡頭幾乎只拍女人,男人卻無所不在。
女人自己究竟想要什麼?難道女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麼,只是要別人要的東西,或者只是去迎合男人的需求嗎?電影《焦糖人生》以精緻的個人微型愛情故事,交織出一群女人在各自的低潮後在婚禮中充滿希望地新生。異國情調的繽紛畫面中,拋出了一個微刺的質問。
這部由法國出資、由黎巴嫩新秀娜迪拉巴琪(Nadine Labaki)自編自導自演的電影,她在片中飾演迷人的女主角拉雅,在自己開設的美髮沙龍裡和其他女人傾吐私密,宛如黏靭濃稠的焦糖,卻包裹著汗毛、包裹著女人見不得人的必須除去的雜質。她們之中,有身為情婦一看到愛人妻女的照片就心痛不已的、有身為回教徒在婚前去做處女膜重建手術的、有滴紅墨水在衛生紙上假裝自己還有月經的、有和女客人曖昧藉著手指觸摸頭皮調情的、有時時揀廢紙的老女人(據導演自己說,是真的有個女人在年輕談戀愛時受到家人阻撓,攔下所有來自愛人的信,當她發現時為時已晚,愛情一去不復返,此後她日日揀拾廢紙相信裡面有愛人的字句)。她們聚集在店裡互相傾吐撫慰,彷彿二十四小時不打烊的愛情資詢中心,在她受傷的時候拉她一把。看著她們以各色各樣的姿態等待男人進入生命,看著拉雅在為她愛的男人的妻子做完到府服務後在街上晃蕩、坐下終至痛哭,誰不覺得愚蠢可愛、誰不動容流淚呢?愛情不過就是生活,卻讓人感到刺痛。美容美髮服務女人,說到底卻似乎全為了男人,當然有一個角色例外:常常來店裡給T洗頭享受手指接觸頭皮快感、長髮飄飄的美女客人,最終剪去了長髮,對鏡自攬露出自信笑容。
這個鏡頭最後停格在她襯著短髮的開懷笑容中,彷彿暗示了一個女人終於知道自己是誰,並做到自己真正想要的。在台灣,這種女人要勇於做自己的呼喊怕是有點過時了,但在黎巴嫩,就算是被法國(別忘了法國女人可是很懂得愛情與自主)殖民過的文明古國,在伊斯蘭教意識型態仍占大部份的地區,女人大概還是頗受壓抑。也因此我特別喜歡美髮沙龍對面、狹小裁縫店裡的那對老姊妹。姊姊莉莉整天嘀嘀咕咕到處揀紙、說些愛人在等我吃晚餐的瘋話、對難得的客人無禮,給妹妹蘿絲找麻煩,逼得蘿絲把她鎖進房間才能專心工作。但她們無疑是相愛的,當莉莉拍打門板要求蘿絲開門,她說:「我愛妳。我們一起去教堂好不好,我還給妳帶了一條好吃的魚。」蘿絲在房內一邊哭一邊卸粧(她為了要和一個男人約會做了新髮型畫了濃粧),而當蘿絲打開門看著莉莉,莉莉說:「妳怎麼這麼好強?妳耳朵聾了嗎?我帶妳去看醫生吧。」昏暗的樓梯間,兩個沒有出嫁相依為命的老女人,卻有著極濃重讓我鼻酸的感情,片尾放工作人員字幕表時,襯著的畫面是兩人手牽手往街道另一頭走遠的畫面,蘿絲為了莉莉終究放棄了得來不易的愛情,這樣的結尾明示了女人可以單獨快樂地活著。
「黎巴嫩」,這個國名很美,自從上次在網路上偶然看到的巴黎鋼鐵人笑話(這幾年似乎只要加上巴黎的片名都很吸引人),我開始思索名字在翻譯轉介後帶出的想像,黎巴嫩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甜美的女體,包含了觸覺和嗅覺;而電影的原名「Caramel」則直接象徵了女人之間友情的甜膩、愛情的焦苦與層層包裹的熱辣雜質。電影裡的角色全說法語,不時穿差曲調柔暖的鋼琴流行樂,配上阿拉伯語歌詞,很動聽,更動人的是那些教人輕蔑卻忍不住心疼的女人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