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床上之島》她是一程鴿鳥的飛行,朝向和平與生命
第一次聽見《安娜床上之島》(Chaotic Ana)這片名,我以為自己將要再度進入《露西亞與慾樂園》(Sex and Lucia)的那種暈眩:身體的慾望如此地自然與龐大,宛若海洋緊緊包圍或者溫柔托起一座充滿瘡洞的島嶼,被命運之繩交互纏繫的男人與女人必須溯往此處,以解開那伴隨著性與愛而來的惶惑之結;在重逢的路途上都是海的意象,搖晃的鏡頭使男人驅乘的汽車像船隻起伏,使女人失去重心的行姿像海底的水草悠然擺動。但瀰漫於《安娜床上之島》的並不是暈眩,而是創痛。
胡立歐麥登(Julio Medem)這部二○○七年的作品,為的是紀念在西元兩千年車禍死去的妹妹安娜,希望能超越死亡,把她才華橫溢、力量豐沛的繪畫生命與其中的高度女性自覺永恆地存留下來。麥登將她堅韌實現自我的女性精神比喻為一程鴿鳥的飛行,劃越每個國度的領空,無所侷限。所以電影的開始與結束都特寫了展翼的白鴿,迎著氣流,堅定不變地朝著某個方向而去。然而她所面對的天空裡,盡是傷害與威脅,血和死亡則是自由的代價。
片中的安娜原先與她暱稱為「野獸」的父親在西班牙伊比薩小島上的「山洞」,過著與世無爭的恬靜生活。在市集賣畫時,遇上藝術創作贊助家尤絲婷邀她到馬德里的藝術村進一步發展。在那裡她愛上了來自撒哈拉的少年薩伊;他畫中的沙漠與鳥,帶給她強烈而莫名的撼動。其後一個偶然的畫面──餐廳水族箱裡的一尾龍蝦慘遭人類無情的手強硬捕捉──使她情緒崩潰,腦中浮現不屬於她的記憶──原來前生她和薩伊早已在撒哈拉展開深刻的關聯。接著,透過催眠師的幫助,從十數到一,蟄伏在她潛意識中每一世的慘痛遭遇,逐漸地完整、清晰。
從十數到一,整部電影的結構本身也呼應著催眠儀式的程序,由十個數字分隔出十一個段落。表面上是在進行倒數,實際上卻是安娜啟程前往他方(她方)的開始,由小島至馬德里之都再至紐約那世界大城,由原始邊境深入文明核心;表面上安娜是離她的故鄉越來越遠,實際上卻是一步步益發貼近她做為女人的宿命以及使命。
安娜棄絕深度的素人式畫風,本為尋求逃避與遺忘,然而她繪筆下每一扇多彩的門,都通向一段殘暴、陰暗的歷史時空,各自揭示一個遭受磨難而犧牲性命的女人。她曾經是一名柏柏爾母系部落裡的偉大母親,勇敢挺身抵抗入侵敵軍,儘管敵人奪去了她的兒子,槍傷了她的丈夫,讓嗜腥的老鷹啄食他們的眼球、屍體,直至血肉模糊。她亦曾經是兩千年前印地安部落裡的一名堅毅女子,面臨那兇殘施暴且著以鷹裝的野蠻男性,也決意不低頭屈服,即使她的臉頰已經瘀傷腫脹,她的腿脛被斧刃斬斷。這場無畏無懼的旅程既是安娜從女孩蛻變為女人的自我探索,同時也是女性由個體逐步與集體建立連結的進程,安娜最終成為了全體時間和空間中所有女人的原型、記憶者與代言者。
珍視自由與創造的安娜,幾乎每一生都在對抗著男人或男人象徵的暴力、侵犯、強權和毀滅。安娜是白鴿與和平,男人則是獵鷹與戰爭。而她必須近身面對、平撫這永恆對立當中的女性創痛(男性的殺戮與刺入所帶來的創痛),必須像片頭的白鴿將糞便落在獵鷹的頭上那樣,暢快地羞辱一名象徵著暴力、侵犯、強權和毀滅的美國政客。霎那間她凝聚了兩千年來女性們的靈魂,集合她們的聲音怒斥他的污穢與下流。這一世,在這恰好編號兩千的飯店房間裡,她成功克服了兩千年來女人們所承受的凌虐和報復,克服了死亡的威脅。和平潔白的鴿鳥依然自由飛翔,她自在輕快地走在人群穿梭的紐約街頭、世界的中心,她愉快地笑。
因而,真正能夠穿越兩千年的時空依舊不死的,不是獵鷹那尖銳、隨時作勢攻擊的勾爪,而是鏡頭屢屢特寫的,安娜輕盈擺動如鴿翼的女性之手,交握便能有溫柔與善意。在胡立歐麥登的重現之中,妹妹安娜從來不曾死去,如同那些海上的花園、胸口的雲雀、天空與吻一般,令人嚮往,永恆不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