絢爛天空下的穩定跳動-《烏干達天空下》
在黃沙滾滾、熱氣氤氳中,馬路上駛來一輛車,由遠而近、由模糊而清晰。滿載著一車嘴唇豐厚、頭型圓滾的小孩們,他們要去哪裡?他們臉上都帶著壓抑的興奮。《烏干達天空下》以溫暖的眼神平行注視著這群兒童,它不只是一部表述戰火下小孩沉重控訴的紀錄片、也是挖掘他們生命動力來源的推手。
導演西恩范恩(Sean Fine)和安竹雅尼克斯(Andrea Nix)是一對年輕的美國白人夫婦,花費數月時間深入北烏干達,與當地的師生們共同生活並進行拍攝。可以想像的是,這種牽涉了嚴肅政治與悲慘命運的紀錄片拍攝題材,導演有其他一百個選擇去拍攝更戲劇化的、更操弄議題的大結構紀錄片,但在極度複雜的背景、可無限延伸的拍攝題材之中,我們看到的卻是一個明朗乾淨的故事:北烏干達的難民集中營裡臨時成立的帕東哥國小,組成歌舞器樂團體在簡陋卻熱情的教室中練習,最後在首都坎帕拉的比賽,以傳統宮廷舞蹈獲得全國性的勝利,一位小男孩多明尼克則得到最佳木琴手的榮譽頭銜,獲得一架木琴。
整部電影貫串著:在戰火延燒的逆境中,專注在歌舞表演以維持生活目標的軸線,以比賽這個事件為中心,大概可以分成前後兩個段落:前半段由師生排練歌舞、訪問三位主角南西、蘿絲和多明尼克,讓他們陳述自己的故事;後半段趨車前進坎帕拉,在一種嘉年華會(carnival)的氣氛中,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自信的笑容。片中被訪問的幾位老師說:他們在失去父母、連年戰爭下變得非常沒有自信,他們認為自己比別人差,只有在音樂與舞蹈的動作行為中才看得見笑容。當我看見蘿絲以平淡微弱的語調述說自己的過去與現在,她在鏡頭中無語也毫不反抗地看著戴著珍珠項鍊的阿姨,眼睛裡彷彿全是虛無、彷彿沒有任何意志。那是怎樣的生命狀態?人一出生就無法決定自己的落點,他們有人目睹親人被殘殺、有人被迫拿鋤頭打死不認識的農人、草叢裡隨時都有叛軍出現、阿姨說不要偷懶快點去打水,你每一天的生命都飽受威脅,你有東西吃卻無法信任別人,你覺得生活無以為繼,此時人沒有信仰、沒有目標,活著只是活著,隨時可以被死亡取代。
三位主角被訪問的臉孔極度冷靜,連眼淚都是默默流下,在紅磚牆前緩慢述說自己的故事:叛軍使我們都變成孤兒、叛軍警告我們不要偷看,還有,我曾經殺過人而你們是第一個知道的人。影片在他們講述故事的時候隨時穿插一些空鏡頭,臨闇的天色或高長草叢下一隻無知的蟲,下一個鏡頭以極大的特寫拍攝半邊臉,並橫掃過他們憂鬱卻無懼的眼神;另一些鏡頭他們站在燬棄的家園前深深凝視著黑暗的門口,像一個無底的痛。說故事的旁白在這些鏡頭中都持續著,配合低沉的音效,畫面極重極重,但他們黑白分明凝視著鏡頭的眼神卻透露出一種抗拒命運、一種訴說的欲望。正如影片一開頭的旁白:「我們的故事很難相信,但如果我們不說,你們永遠也不會知道。」
小孩子們當然不是一開始就這麼有自信,但他們開啟自信的過程是可見的。影片前半段他們訴說自己故事時的色調是沉重黑暗的,鏡頭轉到排練過程時,多半在明亮天空下與陰涼的樹下,這兩種明暗色調的交叉進行彷彿說出:我們經歷了生命的苦難來到這裡才有機會參加歌舞比賽,而現在小小的快樂背後包含著更多更龐大的痛苦。吃過苦方知甜味,而這種甜味雖微小卻似乎可以被無限放大與收藏。影片後半段他們踏出北烏干達南下來到大都市,但被南方學生指為叛軍,南方學生的衣服又新又漂亮;他們很害怕出錯,因為萬一出錯了是對自己族群文化傳統的不敬;他們在表演的時候圍成一圈、在樂聲中奮力整齊一致地踏著腳;他們在最後的頒獎典禮上,懷著極度期待又怕失望的心情,獲得了可能是生命中最初的勝利。這個獲得自信的過程中包括對傳統文化的認同、跨出城鄉差距後突然廣闊的視野,更重要的是導演的攝影機一路跟拍,一定給他們很多自信:原來有人重視我們、想要聽我們說話,原來我們可以被拍成電影、原來我們有能力得到勝利。而傳統舞蹈作為表演行為在團體一次又一次重複的排練之中,竟達到了召喚的作用,讓他們認同並找回生命意義的源頭。
影片的最後三位小孩都發願了:南西想當一名醫生、蘿絲因為喜歡唱歌想成為一名音樂老師、多明尼克在獲頒最佳木琴手之後,立志成為一個浪遊世界的音樂家。有信仰多麼踏實,他們的志願都和這次的經驗有關(南西不是想當歌手而是把音樂傳遞給別人的老師),在一個被給定的惡劣環境裡,永遠都有不可動搖的制度,但他們在絢爛的天空下起舞,彷彿個人一直都包含著不可預測的能動性。
北烏干達在東非,何其遙遠卻極需關懷的苦難。地理上,烏干達的下面就是坦尚尼亞,我想起另一部由Hubert Sauper拍攝的紀錄片《達爾文的惡夢》(Darwin’s Nightmare),他也拍小孩,但鏡頭像一個任意插入的陽具,獵奇式地捕捉小孩們為了搶飯吃大打出手、躺在狹窄的暗巷裡靠著吸強力膠和抽菸讓自己維持清醒和勇敢。觀看那樣的紀錄片極度地痛苦,滿足的卻是我們身在遙遠資本主義國家肌肉抽搐般的自我批判;《烏干達天空下》絕對可以拍得很煽情,但我若再次回想這部片,想起的一定是他們面對鏡頭黑白分明的無懼眼神,以及他們想走出苦難的心願,這絕對不是虛假的濫情,而是想起他們跳舞時自信的笑容,相信他們有能力過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