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互滲透的瞬間──《穿越時空地下鐵》
原點永遠不可見,卻沒有人不是拋擲一生去追尋某個原點。希臘電影《香料共和國》裡有段漂亮的話:「世界上有兩種旅人:一種是看著地圖,要離開的人;一種是看著鏡子,要回家的人。」我時常問自己:在去留之間、醒寐之間、罪與罰之間、說與不說之間、過去與現在之間、綑綁與自由之間、庇護與暴露之間、凝視與遺忘之間……,界與界之間的那空缺是什麼?能不能不負傷,橫渡時間而來到這裡?
物質的時間是單向流動、不可逆的,也是無法改造的,但人們內心狀態的各個瞬間其實是相互滲透而非依序排列的,於是,誰都能隨時向回憶傾靠,憑藉模糊卻牢固的回憶,繼續活下去。而電影敍事的一個重要功能就是把一種時間轉換成另一種時間,使人感覺到除了自己本來意識到的時空之外,原來可能有另一個時空。篠原哲雄的《穿越時空地下鐵》推翻了構築「此時此地」的事實,也賦予人物在相互滲透的瞬間展開行動的能力。
真次回到過去,恍悟一直以來藏匿的身世、繫上死結的戀情、以及父親堪憐的從前,真次就像篠原哲雄的前作《天國的戀火》裡活著來到天國的鋼琴師和《果醬》短片集〈拳玉〉裡莫名開啟並終結意外的洋蔥男,他們都是格格不入、背負恐懼的局外人(outsider),從一個孤單無援的境地開始探索,慢慢看清原點。
電影從一開始就展露了犀利的聲音剪輯:當決意與父親斷絕關係的中年長谷部真次得知父親病危,在地下鐵猶豫是否回家之際,遇到昔日的老師;記憶還未湧現之前,響起滂沱的雨聲,而鏡頭穩定恆久地落在真次遲疑的臉上。大規模的雨聲不單是客觀時空的佈署,或以聲音作為轉場設計,更指涉了回憶潮濕、沉重的基調在真次意識中的不可移除,和反被欲遺忘的所有細節包覆的磨難。此外,在醫院那一場戲,父親轉身匆匆離去,真次追到走廊上,央求父親回家時,傳來病房內母親悲悽的哭號,填滿了父親與真次之間荒涼的靜默,母親聲音的非具體「在場」更突顯了不在場的身體近於無的弱勢。
在小說開頭,淺田次郎處理了小沼家矛盾糾結的情感暴動,以及父親的事業如何象徵了那個時代的破滅與重生,但電影聚焦在三兄弟自家庭的緊張對峙中脫離,跑去看地下鐵通車的景況。小說從真次的現實處境來回溯:「小沼還深深記得地下鐵出現在鎮上的那一天。也許那是他懂事以來最古老的記憶。……每每想起當時的情景,真次就會陷入不可思議的錯覺。 應該和兄弟站在一起的自己,卻同時從地下鐵的列車中看著收票口一端的三個少年。 哥哥興奮地用手指著列車,大聲地歡呼;小弟則是用力拍手。列車中的自己隔著窗戶凝視無言站在一旁的另一個自己。 會不會自己的靈魂當時脫離了肉體,才搭上地下鐵的列車,透過窗戶凝望月台的景色,真次這樣認為。」小說裡的真次在懷舊的溫情中疏離自己的存在,而電影直接還原(順序發展)時空的現場和人物的情緒反應,卻不帶有對自己的評述,直到列車窗鏡上出現中年的真次與兒時的自己目光相連,銜接起先後時空,才顯示回首的姿態。電影是「呈現」的藝術,每一個畫面都是現在式,即使追敘過去,但呈現「過去發生的人物和事件」已充滿現實感,它們都在「現在」成形。除了敘述活動在「現在」發生,故事發生的時候,也有一個「現在」,雖然那個現在已經過去。因此,文字敘述或鏡頭敘述,都有兩種現在。一個是事件發生的現在,一個是敘述該事件的現在。
貝東(Gerard Betton)在《電影美學》一書中說:「假設在一個非凡的情況下,我們能回溯時間,重過以前過的日子,這種回溯本身仍是『向前』的。我們是在已經經歷過之後,倒過以前的日子。這是一個相反方向的追尋,而不是倒轉;真正的倒轉應是把時間完全取消。」以回溯手法來開展情節的電影很多,觀眾已習慣將回溯片段自動補進電影主幹故事中去做整體瞭解和連結。多數「穿梭時空」的電影是人物耽溺過去的情境,以偶然獲得的神力去彌補從前犯下的錯,讓事件起死回生,例如劉鎮偉的《西遊記第壹佰零壹回之月光寶盒》(台譯:齊天大聖東遊記),至尊寶見白晶晶已死,就利用在密室中找到的月光寶盒來穿梭時空,想救回愛人。有的跳躍時空只為了化解生活中的小困擾,例如細田守的動畫《跳躍吧!時空少女》,真琴回到過去以免上學遲到、小考不及格,甚至是貪戀布丁的美味而不斷重新吃著同一顆布丁。有的則是探尋真相,例如《靈異孤兒院》裡的靈媒在舊房間裡感應歷史的傷痕。有的以發生在人身上的溫柔奇蹟來鬆動時間的鐵律,例如降旗康男的《鐵道員》(這剛好也是改編淺田次郎的小說)。而《穿越時空地下鐵》卻以回到過去來「探索未知」,真次得以客觀地看見真相,重新面對並理解、寬諒原本否定的歷史,而回到現實後,有勇氣為自己找到出路。
在穿梭時空的電影裡,人物唸一句咒語,或拿著某個物件,或打開一扇門,或入睡,或人直接以強烈而清明的意識狀態,就能重整客體時間,去到另一個地方,他們憑藉的方式往往扣合整部電影的命脈。但是,《穿越時空地下鐵》裡的真次只有一開始透過地下鐵返回過去,後來靠著睡眠就能任意回去,「地下鐵」頻頻出現除了帶出視覺和聽覺上的魔幻感和速度感,以及營造出「穿越」的具體意象,此外,地下鐵和整個劇本並沒有緊密的關聯。不過,能確立真次曾返回從前的多個物件都有細膩深刻的意義轉換,例如真次的哥哥打彈珠換取的香菸、美智子偷偷放進真次口袋裡的戒指、父親病床邊的手錶……,這些物件在一開始只是合理地推動劇情的發展,後來再次出現時,便顯露了時間的無情,更堆疊出珍貴記憶的厚度。
活在無法不意識到時間的世界裡,沒有誰不是隨時穿越相互滲透的瞬間來撫慰現實生活的苦難,相互滲透的瞬間就像梅洛龐帝(Merleau Ponty)說的黑夜,它沒有輪廓,圍繞著人,窒息回憶,只要遠處隱隱約約浮動著聲音和光線,它就活躍了起來。相互滲透的瞬間像黑夜是一種它與我之間不存在距離的一種深度。原點漸漸明晰,且赤裸,卻無法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