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胚裡的荒界──《潛水鐘與蝴蝶》(Diving Bell And Butterfly)
清晨,一些聲音漫動,以為在豐饒之角醒來,愛人的吻如光影覆蓋。卻只是遲鈍的粗胚裡,荒界它遙遙失落的夢。
那些纏踞的聲音,濕濕軟軟地,像潛水鐘外的古銅色小雨,沒有溫度,沒有逃逸的痕跡。
也許誰都想重整局部的自己,或斷開回憶,或彌補從前那些漫漶一片的日子留下來的遺憾和錯誤,但沒有人能與自己徹底分離。可是鮑比不會甦醒的身體在清晨靜待成光裡一只棄毀的粗胚,沒有色澤,來不及成型,時間裂開了,剩它和它構成的空間,一片荒界。
他的身體不再受控於自己的意志,「像水手出海以後,回頭看他揚帆而去的地方逐漸朦朧,我也感覺到我的過往逐漸褪去。我過往的人生在我身上還有餘火燃燒,但是已經逐漸化為回憶的灰燼。」他的情緒和思想不再能藉由言語向外界開啟,一直以來奉行的價值慢慢被取消,事物的意義開始劇烈地改變,來不及實現的和來不及收攏的,都像時間的遞移那樣不忠,無情地軟化。只剩記憶了。草草地愛過、恨過、離開過,怎麼從前和未來會荒唐地被此刻靜止?
回憶那麼遼闊,整個世界卻在一瞬間消失了。
沒有人察覺,沒有人停留,只有鮑比永久地被拋下,接受無人察覺無人停留的他自己的現實:「我向她的塑像吐露我的憂愁,卻發現有一張陌生的臉介於她和我之間。展示櫃的玻璃上,反射出一張男人的臉,那張臉好像泡在一個裝滿乙醇的罐子裡。嘴巴變形,鼻子受創,頭髮散亂,眼神裡充滿了恐懼。一隻眼睛的眼皮縫合了起來,另一隻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該隱不甘自己的命運受到詛咒的眼睛。我凝視著這邊眼睛的瞳仁,有好一會兒,怎麼也意會不過來,其實這就是我自己。」他無法迴避任何人的注視和解讀,而他也在「看」之中建立自己與世界的關係,他遭遇而無從隱遁。
置身在粗胚裡的荒界,所有情緒都被鎖在沒有表情的身體裡,直到喧擾繽紛的過往全關在潛水鐘外,他握緊通向外界游絲般的細線,適應遠遠近近的人薄弱而粗暴的理解,以幽默來迎受不可逆的命運所帶來的傾頹,原諒自己單向傳達近乎無能的緩慢,他看、他聽、他等待、他面對,在毀棄之後不是死亡的荒界裡經歷完整的時間,竟鬆落無人察覺無人停留的他自己的現實。鮑比終於明白沒有什麼能掛念,沒有什麼能崩壞他的餘生。
只有閉上眼,夜才能暗下來。
我的耳邊響起普拉絲的詩句:「對鐘瓶裡的人來說,黑暗且停滯如死嬰一般,世界本身就是一場噩夢。」他卻說:「當喧嘩止息、寧靜回返的時候,我聽見了蝴蝶飛過我腦海的聲音。必須非常專心才能聽見這聲音,甚至要凝神靜思,因為蝴蝶翕動翅膀幾乎是無法感知的。」還記得奇士勞斯基《藍色情挑》,茱莉走進漆黑的空房間,目光落在樂譜上,音樂突然從四方湧現。亞歷山卓阿曼巴《點燃生命之海》裡身體被禁錮的勒蒙,越過窗,挾著風去到海洋。放肆張狂的想像不透氣地鋪蓋他們的苦痛,僅僅在某一處,赤裸的雙腳已走了老遠。像嫩芽抽長,從三月寒涼的縫隙。
粗胚構成的空間無法使死亡迴避,卻能彎曲人對生與死的想像。《水上迴光》裡,溫德斯陪伴美國導演尼古拉斯雷以電影紀錄最後的日子、《你他媽的也是》露易莎選擇在天堂之口任癌遍佈全身、《呼吸》裡的張真在被宣告死刑後用錐子刺向喉嚨、以及《潛水鐘與蝴蝶》裡的鮑比,他們強勢地介入自己的死亡,在毫無轉圜之處,不留空隙,沒有徬徨。當死亡在不遠處,成為確實的盡頭,每一次張望都更靠近活著之前的狀態,無法意識,無從把握,已然成型的廢墟。從這裡到那裡,不存在幻想,只有漸漸透明風化的時間。他們還要爬行,以費力而無用的意念,向死亡爬去,然後,活在他們不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