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藍苺夜》:你要罐頭還是派?
滲入
電影是一種味道,音樂是一種顏色,我看到霓虹,我嘗到藍苺。滑溜。融化。那些搖攝的情緒的repetition,那些殘影的頹廢的variation。於是公路開始向外,然後時間開始向內。鄉愁是記憶的閒蕩,遠方的消逝是回望。
In the Mood for WKW&WW
某些電影並非不好看、看不懂,而是要經歷些什麼之後,才能品出箇中滋味,見出其中光輝。有段日子每個夜裡不看王家衛的電影鐵定陷入重度失眠,街心的閣樓和失戀的苦味配上緩緩獨行的失魂側臉和絮絮叨叨的碎裂夢囈於是建構出一個極度私密的意淫空間。暗黑中閃現的光影,加格抽格宛如愛撫,慰藉著他的人物還有他的信徒。戲裡戲外,因為王家衛,那些靈魂的傷痕在孤獨之餘,多了份力量,一份因墜下而生的力量。
那是一種耽溺。
也許因為鏡像、室內戲、通俗劇、同志、Peer Raben還有學術圈強加其上的政治隱喻,王家衛似乎在某些時點上和法斯賓達有種奇妙的交錯。然而一直以來,我在王家衛的電影中嗅到的卻是溫德斯的味道。一種揉雜跳接長拍,恣意的即興的,漫遊在時間的進程中(註一)的時間詩人(註二)的氣息。
被時間囚禁的同時向時間尋求救贖。時間堆疊記憶也消解記憶。時間是永恆的逝去(the eternal loss and the loss of eternity)也是永恆唯一的出口。所以有那罈醉生夢死,有那一萬年才會過期的愛情罐頭,有那四年失語的自我流放,有那捨棄不死之身的一躍而下。
2008年1月,台北街頭瀰漫著王氏情緒的同時,倫敦正重映著溫氏的公路電影。《我的藍苺夜》光聽簡介就讓人傾心,融合了王氏的銷魂浪漫和溫氏的精神漫遊,走了杜可風,來了Ry Cooder,從紐約到曼菲斯到賭城再到紐約的敘事迴圈怎麼看都是《春光乍洩》那種「離開只為回來」的變奏,而「曼菲斯」頻頻讓人聯想到賈木許的《神秘列車》,至於愛人的情絲越遠越細,越細越是動人的光景讓安哲羅普洛斯《悲傷草原》中的那團紅色毛線球不只一次浮現心頭。雖然王家衛否認這是一部公路電影(註三)的言論讓我匪夷所思,雖然很難想像那票歐美人士該如何出現在專屬亞洲面孔的鏡頭,凡此種種還是不減我對《藍苺夜》的期待。
三位大師於去年相繼謝世後,在世的要不是走樣就是過譽,王家衛卻從未失手。他的敏感纖細讓他的電影沒有一個多餘的鏡頭,分秒流動都和觀者產生一種觸動的共振。他也一再展現化腐朽為神奇的超人能耐,從劉德華到黎明到李嘉欣到金城武到最誇張的張震。
然而,以上的使用期限,是在1/18之前。那是段光看到公車上的諾拉瓊絲和裘德洛深情相吻呼嘯而過就會心醉神迷的時光,那是段光在捷運樓梯轉角巧遇《藍苺夜》看板心弦便被輕輕彈撥的時光。
藍苺淺淺嚐
自我重複是王家衛的必殺技,是他鞏固cult 地位的終極手段,(基本上夫子自道的auteur皆好此道,只是他執行的最徹底)。他不斷對自己的內容和形式進行變奏,藍祖蔚的〈我的小情歌〉和〈愛上影子〉(註四)已大致點出王氏元素在本片中的運用,這裡說點沒提到的。
紐約首段中,有一個典型的鏡像,諾拉瓊絲雖和裘德洛對話,但她面對的卻是自己的反影(face to face),這恰恰呼應了片末她的頓悟:「有時我們把其他人當成鏡子一般地仰賴,讓他們定義我們,說我們是什麼人。有趣的是,我在每個人身上看到的確是一個不同的反射。但每一個反射都使我更愛自己一點。」《墮落天使》中李嘉欣和黎明是在最孤絕的時刻直面對倒的自己:殺手交出那枚硬幣,經紀人則聽著碎心主題〈忘記他〉。這對完美拍檔始終無力面對自己的另一半,最終只能以儀式化的自毀方式結束這段關係。《東邪西毒》中的心湖一次次地映射出離去白駝山,心中那句話同樣說不出口,原該結合的,一個在病死前承認自己輸了,另一個只能在夢中提起那籃雞蛋,然後孤傲自語:「任何人都可以變得狠毒,只要你嘗試過什麼叫嫉妒。」另一半於是離自我越來越遠,一張自恃的假面背後,潛藏著滿滿的悔恨和慾望。《花樣年華》裡出現的則是只能在來回橫移的窺視鏡像中訴說著壓抑的渴求、在鏡像中和另一半神合的孤男怨女。
至於具備公路電影架構的《藍苺夜》承襲了此類型片的文學傳統,形式上是片段敘事體(episodic vignette,本片以caption的方式展現),精神上是成長小說(Bildungsroman)的延續,主角藉由自我放逐以成就自我教育,路上遇到的各式人物一方面反映出主角的諸多面貌(projection),一方面充當心靈導師(psychopomp)。所以可以這樣說,Norah Jones的反影在此除了具備本片命題上的意義外,也衍生出作者電影的變奏意義:這次不再是精神分裂的憂鬱前兆,反之是心靈整合的樂觀預言。王家衛以最具大美帝國樂天、拓荒精神的西部片變體作為首部英語發音的電影,用心處頗值得玩味。
除了這有趣的反影,劃過帝國大廈的紐約地鐵,速度上屬於《墮落天使》,色調上則是《2046》,營造出一種特殊的都市未來感;諾拉瓊絲的小腿配上高跟鞋勾起記憶中美麗的Maggie;裘德洛和客人莫名奇妙幹架的水藍色調橋段讓人想起《墮落天使》片末的金城武;以餐館玻璃上的字母為前景,以霓虹為主色加上慢動作的左右橫移,則巧妙融合了《重慶森林》和《花樣年華》;而在諾拉瓊絲的倒敘裡面那彷彿要穿過一道心牆的手和喇叭鎖的大特寫所牽引出的曖昧性直追《2046》中梁朝偉替王菲送信的那幾處門縫特寫;當然,我們絕不會聽不出,片首兩個天涯淪落人相互療傷時耳邊傳來的樂段是Yumeji’s Theme的慢板變奏。
不過說來奇怪,《藍苺夜》的signature style卻沒法讓人如痴如醉依舊,片中儘管充斥顏色和味道,卻很難引出一種整體的mood,原因到底何在?
是的,就如大多惡評所說,是casting和故事缺陷所致。好萊塢大堆頭讓王家衛不得不先有劇本,拍攝期也大幅縮短,以往最迷人的格言式、村上式獨語換成卜洛克迻譯的美式唸白後風味盡失。雖然我聽不懂日語或粵語,但或許是民族性的相近,(或是王氏中譯的功勞?)總認為和木村、偉仔、Maggie零距離。
收錄在本月《印刻》中的那篇訪談,王家衛略帶辯解地要觀眾懂得欣賞《藍苺夜》裡美式道地的直接和幽默,毛尖帶點惆悵不滿的訪問語氣一開始讓我頗不以為然,但在1/18後,我很能體會那種惆悵,那種不滿。這票一線紅星或許演技到位,但在王家衛的鏡頭中,怎麼看就是格格不入,當他們開始搬演王氏戀物癖時,說多做作就多做作。那種不對味,無論用多少殘影,多少快慢動作都難以沖淡。
此外,你可曾因距離所渲染的兩地相思而動容?(看片過程中,隔壁的還一直在討論誰是Jeremy……)除了從Ely到賭城那段怪異的上路畫面外(非常《頭文字D》),距離感都透過caption來營造,或許多加些on the road的畫面會更有感覺?(指的是一種距離所散發的metaphorical sense。)因為自己不是美國人,實在很難體會王家衛一再提出透過音樂來傳達各州地方色彩的用心。至於他一再撇清Ry Cooder和《巴黎.德州》的關係,卻又讓瑞秋懷玆的告白通篇彷彿是《巴黎.德州》的翻版,尷尬地造成了觀影時情緒的斷裂。再說到娜塔莉波曼,難道她的出場是為了讓諾拉瓊絲了解信任的重要並不顧一切地說出:「我覺得那就是我想要的車」,最後排除萬難跨過那條街,回到裘德洛身邊?(好一個奢侈的《重慶森林》變奏!)
Can or Pie?
朋友跟我說,也許忘了王家衛,這就會是一部很棒的電影。
嗯,或許真有人進戲院看《藍苺夜》純粹是因為那些排場。百無聊賴的戀人因「2008年初最浪漫的約會電影」的宣傳標語進了戲院,然後彼此更加相愛。或許真有這種人吧。
而我,除了開始很神經質的期待台灣也會上映大陸配音版之外,還希望自己保存多年的王氏罐頭能趕快過期。
說不定在罐頭過期的那一天,眼前這塊藍莓派會異常可口。
註一:温德斯1976年《公路之王》的德文原名Im Lauf der Zeit直譯為In the Course of Time。
註二:Tony Rayns95年於《重慶森林》即將在英國上片前夕和王家衛的專訪中,稱他作「時間詩人」。部份原文如下:“He is also a poet of time. No other director since the (distant) heyday of Alain Resnais has been so attuned to the effects of time on memory, sensation and emotion. Few other directors have ever imbued their movies with such a metaphysical sense of time at work: dilating, stretching, lurching, dragging, speeding by.” 詳見Sight and Sound,1995年9月號。
註三:詳見本期《印刻》收錄的北京大學座談會文字稿;王家衛「關於距離非關旅程」(“The film is not about journey. It’s about the distance.”)的論調可見2007坎城首映後的專訪:
fr/cinema-fiction/Cannes-2007/films/My-Blueberry-Nights/1576598.html>。
註四:參見:〈http://blog.libertytimes.com.tw/russiabl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