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在顫動的水面無所憑藉地活──克里斯多夫何內《巴黎小情歌》
我們活在我們不在的地方。 ── Pierre-Jean Jouve
克里斯多夫何內(Christophe Honor)每一部片的主角都在面對死亡所帶來的,斷然的空虛感,決絕的生的挫折,儘管是浪漫甜膩的《巴黎小情歌》(Les Chansons d'amour),也在指認事物和情感的界線,並試圖消除它。
外面的世界變動劇烈,我們身體中也有不可掌握的力量,隨時傾滅覆湧。每一生命的分合離散,迫使我們更脆弱地漂浮在顫動的水面,失去方向和實感,無所憑藉地活。克里斯多夫何內2002年的作品《捨不得哥哥》(Tout contre Lo)片子開頭,是一個眼神空洞的男人注視著鏽白的天空,很久很久不移開視線,他幾乎要掉出淚來;而鏡頭壓迫地貼近他的鼻息、汗毛和濕溽的眼框。他是Leo,得了愛滋病。儘管一切失序,他丟棄維生的藥物,以柔弱的信念來保存逐漸腐壞的知覺,帶著年幼的弟弟展開旅行,真實地感受告終的生命。在Leo下葬那天,弟弟穿過一個個有形無形的空間,無處可躲、無法規避,跟隨難以理解的情緒,看著哥哥的棺木旁,圍繞一群哀傷的人,而他空掉的小小的臉,浮現哥哥看天空的表情。
克里斯多夫何內2002年的另一部作品《情撼十七章》(17 fois Ccile Cassard),由一個模糊失焦的孩童的臉,和一句「我開始想像人們會死去」開場,畢翠絲黛兒(《巴黎野玫瑰》)飾演一個喪夫的寡婦,拋下三歲的小孩,到陌生之地閃躲記憶的追索。在意義紛雜的世界,多麼艱難她幾乎無法死去、無法消解意義,她以賴活的方式運送自己的生命,像脆弱的肉刺。直到遇見一個柔軟的男人,她漸漸寬諒生命的無情和滯鎖,在迷失的水域裡,摸到了實體的邊。
導演最著名的電影《母親,愛情的限度》(Ma mre),以一種本能的慾望和遲鈍,泯除個人對於自我的感覺,以墮落的虛妄空無來討論墮落的不存在。片中的母親(伊莎貝雨蓓)遙控兒子(路易卡瑞)進行亂倫、雜交、虐待等「性」探索,追求蟲子蠕動在果肉裡的一刻歡愉。母親的眼神始終清澈絕望,冷漠而機械地觀看慾望綻烈的表演;在暴力的遊戲消耗中,母親以刀自戕,兒子對著母親的屍體打手槍,逼現窒息的恐懼和毀滅。活著的最後極限被衝破,即使面對荒漠似的傷感,也無法自救。
克里斯多夫何內2006年的《花都圓舞曲》(Dans Paris)以混亂的時序和散漫的情緒片段來聚合失戀的樣貌,哥哥(羅曼杜里斯)被留在回憶之外,他的出路不是死,也不是面對,是毫無辦法地殘缺下去。在沉悶的迴路中,他聽著弟弟(路易卡瑞)讀他們小時候的故事書而醒覺,從倦怠的消磨裡脫困,接受存在必然的失落。
今年頂著「坎城影展競賽片」、「浪漫三人行」、「法式香頌」、「歐洲大眾情人路易卡瑞」等光環的《巴黎小情歌》,雖然與導演之前的作品相比,較為甜美和溫熱,但仍在死亡的陰影之下,飄忽地追尋活著的憑藉。故事很簡單,敘述一個因女友突然病逝而過於傷痛的男人,在愛與被愛之間,重新找到活下去的勇氣。儘管男人周旋在各段感情的開始和結束裡,令人想起楚浮《夏日之戀》、《兩個英國女孩與歐陸》的情感糾葛,或貝托魯奇《巴黎初體驗》、拉呂兄弟《作畫與做愛》的黑暗密纏與道德越界,但如果先撥掉或冷卻男女情愛的著墨部分,會發現女友離開後,不斷陷溺在愛與死亡裡的路易卡瑞,其實被零落存在的孤寂感包覆,他的周旋和放浪根本與愛無涉。
片頭,男人擁著女友唱出「為何要告訴妳,愛妳的理由」,女友死後,他任家裡凌亂,沒辦法整理,他說:「我一開衣櫃就會情緒崩潰」,於是他在街頭無意識地走、在墓地坐上一整夜、與陌生女人上床、與男同志廝磨,這不過像以相接的菸頭點火,傳遞一種外圍的熱情。他用盡所有的冬日來忘記一個女人,其實是在冰冷失溫的現實中迷失自己。他從信仰永恆的愛情,到被動地接受一段愛情,都是忠於情感的掙扎,並做出一個讓自己好過一點的決定,無關道德和善惡。面對死亡,每個人都以不同的方式和速度復原,女友的姊姊牽著家中的狗到以前常去的公園,並在夜裡去男人的房間尋求慰藉;女友的母親拜託另一個女人照顧他;他自己不斷淪陷於回不來的愛與給不了愛的矛盾情境中。
到底,人要怎麼在失序的狀態裡勇敢?克里斯多夫何內每部電影裡的人物,都以近於無的所有力量,自瘋狂的喪氣漂浮中,逐漸摸清存活的底限,將自己勇敢地暴露於現實的皺褶裡,以空洞的飢渴將生命賦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