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窒息情慾》

136
2007-12-06

關鍵詞是無聲、禁錮、排解,與中產階級家庭倫理無法概括的事。



《窒息情慾》涵納三種靜默。死刑犯張鎮(張震)的不言語,來自反覆歇斯底里的自殘,透過新聞報導,影片裡的電視觀眾與影片外的電影觀眾知道,他有取尖物戳刺喉頭的慣習,最初的意圖或是自殺,但最後的結果總是失聲。張鎮同房獄友的不言語則沒有特別的原因,他似乎原來就是那樣,不能說話,但是表情豐富,因為他的肢體行動,我們或傾向這樣揣度他:他是同志,他愛張鎮,他不允許張鎮愛上另一個女人。被張鎮獄友視為情敵的女人也有不言語的時刻,在與音樂家丈夫共築的、擺設美好的郊區豪宅裡,她是無聲的主婦,困坐屋內雕塑一座折翼的天使,走出屋外面對凍結、無動靜的湖。



無須言語(或恰正因為無法言語),我們很快掌握到靜默背後毫不抽象的情慾階層佈局:同志相對異性戀男女,乖順的女性相對養家餬口的男性。配對中,各受壓抑的前者,幾乎不需具體的罪名,就被擺置於受監禁的位置;牢房裡隨時光移轉的柵欄倒影,或郊區住宅中精巧設置的直立百葉窗,不時追逐張鎮、其牢友,與中產階級主婦的身體,拿暗影層層疊覆,無怪三人飽漲的慾望,多少徘徊於「窒息」邊緣。



生命困頓者求死,與情慾受挫者迷戀高潮,是一線故事軸裡,兩條攣生的情節。所以絕望的主婦不能自己地貪看張鎮尋死不得的報導,並由此循線找著解放慾望的出口。第一次漏夜驅車上監獄探訪張鎮,原來沈默不語的她,滔滔不絕向張講述了自己童年時候的瀕死經驗:和同學在水池中閉氣比賽,不慎撐持太久,她說她彷彿進入一空白無聲的領地,稍早環繞她的關於死的恐懼,竟一掃而空了。這經驗意味著什麼,又將導引她去向哪裡?慾念失衡的主婦發聲詢(自)問,而失去聲音的死囚張鎮沒有(不能)回答,主婦的解放之路,已經開始向前延展。



女子的情慾解放,從聲音解放開始。每回探訪張鎮,她先唱一支歌,再傾訴一段自己的故事,最後以兩人激情擁吻做結。歌曲的進程,是時光的進程,在蕭索黯淡的冬日,女子依序在監獄會客室以大型輸出圖景佈置四季風光,以其為佈景呈現歌舞表演,圖景內容則來自女子留存的過往生活照片。最初聯繫兩人的,若是狂亂的「死」的慾念,與求之不(可)得的性高潮想望,女子的歌,首先讚擁春的喜悅,然後奔放夏的熱情,其後呈顯秋的恬靜與憂鬱,都在步步揭示「生」的誘惑。 每一次會面,因此都有一點希望模塑的工程被完成,只是,這幽微的希望走向何方?



絕對不是無條件的情慾解放。



與壓抑互為鏡像,《窒息情慾》裡的慾望排解亦有其階層佈局:自由的中產階級主婦相對身陷囹囫的死刑犯。無論性別或階級,慾望衝破社會界限並非不可能,唯情慾流動間,總還有「家庭」做為最後防線、一套隱匿未顯的階層標籤。自由主婦與死刑犯最後一次會面,會客室沒有精心設計的圖像佈景。室外仍是蕭索的冬日,雪地上,主婦的夫與女,堆雪人、打雪仗,輕巧轉換了「冬」的黯淡,兩人將三個尺寸不一的雪人排列成美滿家庭圖像,則成就新的隱喻。室內,求之不(可)得的性的想望終於獲得紓解,行刑在即,主婦同張鎮交媾,高潮將至之時,狂亂的「死」的慾念隨行竄流,唯這一回,主婦紀念瀕死經驗的方式,卻是壓按張鎮口鼻,要其體驗她曾經驗過的「窒息」。



合乎「人性」與否,主婦關乎冬日的情歌,確是在自監獄驅車返家的路上與丈夫合唱的;死囚張鎮最後也的確為窒息而死,唯行刑者不是與丈夫重修舊好的主婦,而是向其索愛不得的同志獄友。藉主婦丈夫之口,我們知道,張鎮之成死囚,乃因謀殺妻女,並與其屍體共同生活。



張鎮為什麼犯罪?張鎮的同志獄友為什麼置張鎮於死地?影片終了,當兩人的身體相互依偎著盤據畫面中央,一死一生然情態如此相似,我們只有臆測,無能得到答案,畢竟,他們不能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