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回應了他們的期待──侯麥《愛情誓言》
法國電影新浪潮大師侯麥今年八十七歲了,《愛情誓言》》(The Romance of Astrea and Celadon)是他光線和煦的花園裡,最後一朵芬芳的素白之花。他早年為《電影筆記》撰寫影評,後來將自己的小說改編成電影;他和楚浮、高達、夏布洛等人的作品確立了「作者論」的風格美學,而洗鍊、簡約、寫實、透澈、散漫是他電影的獨特個性。從第一部作品開始,他自編自導,並親自挑選演員和攝影師,在最短的時間裡,運用簡單的設備和極少的資金拍片,他自給自足,不依賴龐大的電影工業,所以被電影界稱為「最自由的導演」。
侯麥的新作《愛情誓言》取材自十七世紀法國作家杜爾菲的經典巨作《阿絲特蕾》,原著小說表面上瀰漫著田園牧歌色彩,而實際上揉合了激情與欲望的矯飾元素,呈現處在擺盪關係裡的年輕男女,自然原始的真情和本性。侯麥曾說:「在拍一部電影的過程中,『拍攝』是主要的,『故事』只佔次要的角色。」這句話可視為他長年將小說文字轉換成電影語言的基本理念和態度。
歷年來,從小說改編成電影的作品不勝枚舉:《二○○一太空漫遊》、《刺激一九九五》、《沉默的羔羊》、《哈利波特》、《東尼瀧谷》、《香水》、《色戒》……,小說和電影在表現手法、敘述觀點、時空特性等方面有複雜的異同:在文學書寫中,敘述者代表一個意識、一個立場,電影中的鏡頭則是無意識的、不具任何具體生命的觀點;小說在固定空間中蘊含時間的流動,電影則在時間的流程中顯現空間的變化;小說是「心理形象的概念」,而電影是「視覺形象的感覺」;然而,不論是小說或電影,都凌越了不同的時空,重整現實,它們不是嵌入世界,而是創造另一個世界。所以,侯麥抓取《阿絲特蕾》所敘述的故事為原始材料,將文字的描寫轉化為視覺的描寫,改編成《愛情誓言》,重點不在敘述內容的本身,而在敘述傳達的過程。
《愛情誓言》講述一對相戀的牧羊人賽拉東和牧羊女阿絲特蕾因誤會而分離,傷心求死的賽拉東以跳河來表明冤屈,意外地被一群女神救起,他在永不相見的魔障中想念阿絲特蕾,而阿絲特蕾以為賽拉東已死,陷入無法排解的悔恨裡;兩人為了信守誓言,被愛囚禁。一心渴望回到阿絲特蕾身邊的賽拉東裝扮成女人,在不違背誓言的情況下,通過試煉,在愛裡重生。雅致的田園風光使得賽拉東和阿絲特蕾的分離和重逢顯得唯美而荒唐,像寫實筆觸構成的夢幻境域裡,不可思議卻又亙古不變的愛情角逐戰。
一連串的「偶然」推延著劇情和人物心理的發展,「命運」則不斷以最善意的方式終結「偶然」帶來的遺憾,侯麥透過簡單的故事,辯證愛情的脆弱和堅定、言說的無意和行動的果斷、衝動所犯的錯誤和孤寂無力的懺悔、青春燦美的肉體和死板拘謹的靈魂;最終,命運將固執的賽拉東和阿絲特蕾收束在愛的極光裡,回應了他們的期待。
侯麥曾說:「影像不是透過符號去指涉人事物的意義,而是直接展示其存在的狀態。」通常,我們會從人物的具體行為、慣常反應或與他人的互動中,認識這個人過去的歷史和他不自覺散發的氣性,就像《愛情誓言》裡的阿絲特蕾看見賽拉東被另一女人強吻而暴怒地放棄一段還存有愛意的戀情,她的反應和決定背後,透露出她對純粹愛情的追求和個人意志高於感性情感的堅持;也像為證明清白而跳河的賽拉東,不計代價變成女身,試圖以另一形象重回原來的世界。他們的行為洩漏了他們的內心活動,我們從影像的「展示」中,漸漸拼湊出人物的心象版圖。而賽拉東和阿絲特蕾不像侯麥以往電影中不停說話的人,從《六個道德故事》、《喜劇與諺語》到《四季的故事》系列作品,侯麥筆下的人物都憑藉著言語來表明存在,大量的對白先於意念、先於行動,甚至背叛意念、背叛行動而成為真實的陷阱。大多時候,人物的行動無法跟言語相應,互相衝突、矛盾、吞噬,他們不說真話,不敢面對真實的情感和想法,總是先以理性的道德判斷來禁制人性的脆弱和無能,他們的交談和沉默,只是一場又一場交替進行的自我質問和勸說,欺瞞和偽裝。這些人物和賽拉東、阿絲特蕾一樣,在進退兩難間,等待命運或偶然的眷顧。
侯麥的改編作品都調動藝術的一切手法(文學、攝影、畫面構圖、音樂、節奏、空間),突破文學形式,通過視覺形象的把握,塑造出小說人物的思想意念和感受情緒,將原作的精神和風格體現出來。但是,《愛情誓言》裡的人物情感鋪陳過於簡化,剪接節奏也不夠流暢;儘管如此,侯麥電影中特殊的作者印記還是清晰可辨:周旋在愛情邊緣的年輕男女、清新的畫面構圖和剪接、純淨的光影和色彩、迴圈似的故事佈局和人物心理狀態、探索道德難題……,他以寫實平靜的方式揭露表相之下的曖昧瘋狂,以孤寂脆弱的悔悟來彌補衝動說出的言語,熱衷以理性的眼光來穿透人性內在的意願和慾望,視「偶然」為生命自由轉變的契機。
如果侯麥讓命運回應了他所有電影裡人物的期待,我想,八十七歲的侯麥,也以溫厚而凌厲的《愛情誓言》,回應了他自己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