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的光──《電影情人夢》
岩井俊二電影裡的錯過和失落,像窗外的微雨,在兩人綿綿軟語呼出來的熱氣中,更遠更糊了。終究無法想起的不是那一場雨,而是太靠近而看不清楚的那一張臉,他的表情和眉間偶然浮現的話。很久很久以後,突然聽見雨聲,在光燦的晴空下,挫折地想起他深情柔弱的眼神。
曾跟在岩井俊二身邊拍片的熊澤尚人的新作《電影情人夢》(原日文片名《虹之女神》),也含藏了青春裡微微刺痛的溫柔與遺憾,人物在稀薄卻無法穿透的光霧裡緩緩錯開,在背對行走的某一刻,輕輕地出神。那些不能追回了,永遠失落了卻不斷想起的,像逆行的光,從創世而來。
清晨,智也看見水平彩虹,他用手機拍下並留了語音訊息給葵,那也許是她在世界上最後聽見的聲音。當穿過雲層上空的飛機意外墜落,在電影公司裡不斷被欺負的智也聽見了葵的死訊,他不特別激動,但含著淚。他開車到葵家的路上不停失神、站在雨中遲疑不動,當他把葵的家人送去美國,只剩他一個人的時候,才緩緩地,想起葵的側臉。電影以倒敘開場,死亡是基調也是終點,在不可逆的時間序裡,重過以前的日子,開始一段反方向的追尋。
回到大學時代,智也為了接近唱片行女生而搭訕葵,希望葵替他牽線。葵為了買膠片拍電影,收下智也的錢,謊稱已說動唱片行女生赴智也的約;後來她良心不安,才把錢退給智也,他們之間的友誼從這裡開始,智也加入電影社,擔任葵導演的電影《THE END OF THE WORLD》男主角。在第二章「跟蹤狂時代」裡,有一幕動人的戲:智也將鈔票摺成戒指,替葵戴上的那一瞬間,他們一起看到了天邊的彩虹,而鏡頭移到他們腳邊的一片積水,他們無心牽起的手形成另一道彩虹,比倒影中的彩虹更具體而虛無。
兩人漸漸成為無話不談的好朋友,葵常替智也排解戀愛上的煩惱,幫他寫情書給女生。在拍攝電影的過程中,原來和智也演對手戲的女主角無法繼續演下去,葵被迫自己當起女主角,還獻上初吻;她猛烈地咬著智也的唇,像單向的愛,預示了他們的關係來不及明朗之前,就默默地結束了。當智也失戀的時候,葵陪著他安安靜靜地走在長長的街道上,兩人一來一往地踢罐子。《THE END OF THE WORLD》在他們畢業前拍完了,葵和智也坐在電影社,茫然地談著不可見的未來,葵說:「也僅僅是,因為喜歡才拍電影的。」「十年後,我們都在做什麼呢?」此時,鏡頭緩升,從室內兩人對話的角度轉成從戶外透過窗子來俯瞰沒有說話的他們,龐大卻模糊的未來使兩人漸漸渺小,畫面構圖和劇情走向意外地結合成某種預言和面對人生的態度。
畢業後,葵順利地進入電影公司上班,而智也一直處於失業狀態,葵準備去美國學電影,就把職缺引介給智也。臨行前,兩人見面,傻氣的智也完全沒有察覺葵的心意。智也抱住葵說:「好孤單啊!我們兩個結婚吧!」葵激動而慌亂地說:「如果沒有人要娶我,我將一輩子記住你說的話。把人家的人生搞得亂七八糟的,你到底算是什麼東西!」智也連忙說對不起,葵哭了出來:「你為什麼要道歉啊!」無心的示現愛意和道歉是傷人的,葵被點燃一種情緒,卻又被智也告知這種情緒的不正確,葵真實而原欲顯露的情感頓時顯得空洞和羞恥,她轉身離去,踢著路上的空罐子,像以前智也失戀時,被掏空似地、無意識地踢罐子。導演以「踢罐子」這個動作,將兩場失戀的戲扣在一起,而兩場戲中,葵似乎都是真正失去戀情的落寞痛苦的人。
不知所措也無法回到從前的葵,遠遠地離開了智也。飛機失事,葵的離去竟成了對智也的一種懲罰和折磨。在葵的喪禮上,大學同學們聚在一起,重看葵拍的《THE END OF THE WORLD》,葵在電影裡說:「地球在七日之後即將滅亡,請讓我在末日前再見他一面。我不甘心,因為我還沒跟他說明我的心意……」,在葵的電影結局中,逝去的,只有她自己,而她的死,也是熊澤尚人電影裡的結局。如果說費里尼的《八又二分之一》是描寫一個電影導演歷經困頓時內心複雜曲折的風景,那熊澤尚人的《電影情人夢》則是以曖昧隱晦的方式,溫柔地呈現無法清楚被表達的情感。他們都把電影拆成兩條敘事線,以在電影中拍攝電影,來向電影藝術致敬。
結局,智也從葵的妹妹加奈手中接過葵的手機,發現葵寫的字條:「喜歡你的優柔寡斷,喜歡你做事情沒有長性,喜歡你一個人就做不了任何事情,喜歡你呆呆的樣子,我最喜歡看你的笑臉。」智也終於明白葵的心意,而葵已無法知道。看不見顏色卻能具體形容顏色的加奈說:「都是笨蛋啊你和姊姊!」雖然葵拍的電影是世界末日,但她和智也的愛情卻逐漸成型。在末日前甦醒的愛,因為種種錯過,永恆地失落了。失落原本就無法引述、無力承擔。而逆行的光,狠狠穿透遺憾的人生,我們只能沿時間的線,漸漸蒼白遺忘,然而,一切竟清晰成昨日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