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幻象》(Bu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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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0-26

1973年以《大法師》(The Exorcist)穩踞史上恐怖片之經典的名導威廉佛瑞金,相隔33年後再執導的恐怖片《恐怖幻象》(Bug),雖然無法超越《大法師》那種令人坐立難安的驚駭威力,但仍舊保留了能夠清楚辨識的導演個人風格。他作品中的恐怖並不源自裝神弄鬼、殘暴殺戮或遊屍異類(例如吸血鬼或疆屍),不源自那些刻意安排的瞬間嚇人效果,而是來自於生活,來自於常人本身驚世駭俗的異常行為與信念,讓觀眾目睹一個和你我並沒有什麼不同的普通人,突然轉變成一個不見容於生活與社會的恐怖、危險人物,我們看到的明明是同一個人,但就在他的規矩禮教與瘋狂失控這種心智上天差地別的兩面之間,我們無法迴避那撕裂、衝擊、不寒而慄,以及最恐怖的恐怖,乃是因為它就寓居於日常生活之中,無所不在。



故事是關於一個多年前丟失了孩子,長期受丈夫暴力傾向威脅的悲慘婦女艾格妮,在女同性戀友人的介紹下認識了一位有些內向拘謹並且性格敏感的陌生男子彼得,於是這個寂寞空虛的女人必然收留了這個雖身分可疑但無處可歸的男人,共同生活在一個旅館房間。在彼得向艾格妮赤裸裸地泣訴他過去被遣往中東戰地時,遭受的各種醫療上的折磨凌虐,被迫施打或吞服各種不明藥物,那一刻起他們的命運就再也無法分離了,在直昇機螺旋槳的轟隆聲、天搖地動的昏暗房間裡,他們緊緊相擁、互憐。



然而這並不是一個幸福從此開始的浪漫愛情結局,而是災難一觸即發的關鍵時刻。兩人赤身露體四肢交纏,並且汗水淋漓的場面,充滿了難以言喻的不帶絲毫溫度與情感的詭異氛圍,它沒有一般愛慾床戲的那種醺熱煽動,沒有《超速性追緝》(Crash)那種身著金屬色內衣倚在汽車機體上做愛的冰冷堅硬,也不似《錄影帶謀殺案》(Videodrome)裡一邊動作一邊以針穿刺以刀劃割的扭曲變態,這裡威廉佛瑞金特意採用極慢鏡頭拍攝各種撫觸動作,極近距離特寫肌膚的紋理與氣息幽微攘動的寒毛,低微的呻吟隱隱傳達痛覺,就在這些視覺聽覺都分外緩慢的性愛場景當中,幾度突然跳接至萬蟲鑽動或瞬間破繭出蛹等充滿速度感的突兀鏡頭,使兩人的結合脫離俗套,「蛻變」為一項不祥惡兆的儀式。



果然,他們的床上、身上開始出現食人血肉,殺蟲劑也無法消滅的某種蚜蟲,更離奇的是除了他們自己,影片裡的其他角色誰也看不見所謂使人痛癢難耐發狂筋攣的臭蟲,影片從頭至尾也沒有任何鏡頭讓觀眾目睹確認蟲子的存在(除了前面提到的少數幾個一閃即逝宛若幻覺的蟲鏡頭)。如果只看英文片名會讓人誤以為是什麼大自然反撲的蟲蟲危機恐怖片,但這卻是一部雖名為Bug實際上連一隻蟲都沒有的電影,一切都只是幻象,頻頻打來卻不出聲的騷擾電話、震耳欲聾的追緝直升機、不知從何而來的蟲叫聲,也都是幻象。在《大法師》中成功營造驚悚效果的恐怖音效,到了這部片都化為幻聽的產物,它帶給人的已經不是驚嚇,而是干擾、不適,無法正常生活的不適。



看慣日本鬼片或西洋連環殺人片的觀眾們也許還是會有些不太習慣《恐怖幻象》這種不怎麼需要提心吊膽,沒有明顯敘事發展方向也不太恐怖的劇情,但豐富的社會意涵其實才是威廉佛瑞金式驚悚片的招牌。《大法師》以七零年代美國因越戰、種族問題、政局動盪、美國夢破碎等種種焦慮混亂的社會景況為故事背景,處理家庭結構瓦解、下一代的反叛逆倫、宗教教義與道德等議題。而《恐怖幻象》要彰顯的也還是嚴重的家庭結構崩潰與戰後創傷(片中僅有暴力丈夫、孤獨伶仃的妻子、遺失的孩子、弱勢單身且精神受創的退役軍人、同性戀等角色),以及嚴重疏離孤立、對科技化資本主義大環境充滿懷疑的人際社會問題,艾格妮與彼特都缺乏社交活動、不參加派對,雖然有旅館可以落腳,但那卻是一個非空間(nowhere),而且除了空地停放的幾輛車,旅館看來也完全沒有其他鄰人居住與互動。真正的問題並不是什麼會在人體間蔓延、繁殖的,作為生化武器或發射訊號等陰謀載體的蟲,而是孤立的人際狀態與被害妄想症兩者相互增強惡化的心理疾病。艾格妮與彼特在一起並沒有解決疏離的問題,他們除了蟲也沒什麼其他的好談,只不過是兩個孤立的靈魂合謀杜撰出一套完整的幻想故事,徹底封閉他們的空間,把門鎖死,誰都進不來,也出不去。



最恐怖的恐怖是,所有會來傷害你的其實都不存在,致命的毀滅的因素全都來自於你自己的內部,那才最難抵禦,當你深信惡蟲的巢就在自己的身體裡,你就極其血腥暴力完全失卻人性地一塊塊剜下自己的肉,直至你掏空自己,濺完全身的血。最恐怖的恐怖是,《大法師》裡遭淫邪惡暴/古老邪靈)肆虐侵凌的現代文明社會/年輕少女,至少還能求諸徑渭分明的正邪善惡對抗與勝負結果,求諸前現代的絕對道德秩序/古老的驅魔儀式,來拯救、滌清可怕的罪穢;而《恐怖幻象》卻沒有任何救贖,沒有任何得以仰賴的權威與法典,可以驅除人內裡的幻象心魔,你一旦來到了深淵,唯有徹底的瘋狂與毀滅,是最後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