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的記憶》-如果能選擇,在明日的記憶失落之前
晚上一個人在山間行走時,剛剛還照亮山路的月亮,沒有烏雲遮蔽卻突然不見了,你開始無法辨明方向,突然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和過去,那是因為「永暗」來到了你的身邊。在電影《蟲師》裡,被「永暗」包覆的人,不管怎麼樣,只要想起一個名字就好,然後把那個名字當成自己的名字,這樣就能存活下去,但你真正的名字和以前發生的事,全都記不起來。在那樣的絕境裡,大概沒有人不願意喪失記憶來換取生命。
在我們尋常的日子裡,如果沒有選擇,就被迫要失去記憶,不能想起愛人柔軟綿長的吻、不能記得那年夏天看見最美麗的海、不能記得細碎而迷離的十八歲時許下的心願、不能想起怎麼走長長的路到那條小巷看見櫻花飄落在手心、不能記起曾經多麼蜿蜒才來到這裡、不能記得自己是誰。如果活著卻失去記憶,那是多麼悲涼的事。
在堤幸彥《明日的記憶》裡,由渡邊謙所飾演的佐伯雅行任職廣告公司主管,受到老闆肯定,也備受下屬愛戴。他正值人生高峰,卻從醫生口中得知自己將會漸漸失去記憶。佐伯被公司發現他的病以後,上司希望他退休,但是他的女兒快結婚了,為了女兒的面子著想,他寧願被降級,也不願意退休。病情愈來愈嚴重,他逐漸認不得每天一起工作的同事、上班的路、開會的時間……。在主持女兒的結婚典禮上,他也忘記了致詞的原稿寫些什麼。他一生的記憶一點一滴剝落,他沒有辦法選擇,一切都是被決定好的,生命終將永遠地失落。
在記憶失落之前,佐伯開始勤寫日記、小紙條,試圖留下一些什麼。但是,當他仍不斷犯錯、不管再怎麼努力都沒有用的時候,身邊的人放下身段去理解他,像對待無知的嬰孩那樣寬容。當佐伯離開公司的那一天,員工們圍繞著他,把寫上每個人名字的照片放進他手裡,他們對佐伯說:「請不要忘記我們,我們也會一直記得你。」雖然這只是很簡單的一句話,甚至煽情,但是,一個無意要忘記世界的人,他對那些他將遺忘的人的情感裡,沒有恨也沒有痛苦,他只是不得不、沒有選擇地,遲早會忘記所有,因此,當遺忘不是佐伯所渴望到達的終點,那些喜愛他的人說「不要忘記我」,聽起來就特別真切而心酸。
你能想像有一天將無動於衷地遺忘一個和自己相守三十多年的愛人嗎?在佐伯不斷想放棄自己的時候,愛妻枝實子總是不離不棄,默默支持他。佐伯問枝實子:「妳無所謂嗎?即使我已經不是我……,甚至我會連跟妳一起攜手走過的人生,統統忘得一乾二淨也無所謂嗎?」枝實子平靜地回答:「我永遠都會陪在你身邊,我會跟你一起活下去。」在故事的結尾,佐伯獨自回到年少時和枝實子一起學陶的山裡,在陶杯上刻了枝實子的名字。隔天,當他看到枝實子的時候,卻彷彿遇見陌生人。不知道佐伯是真的把最深刻的人遺忘了,還是為了不拖累枝實子而假裝遺忘?最後,像在哭又露出淺淺微笑的枝實子,跟在佐伯身後,一起走過山間長長的吊橋,堅韌地面對即將到來的生活。
當言語和時間都失去意義,只有「愛」能支撐、擔負活著的重量。電影《長路將盡》也在刻畫一對摯愛的夫妻,貝里和艾瑞絲,怎麼面對疾病和衰老,相互陪伴走完一生的故事。當艾瑞絲失憶的時候,朋友問貝里:「她還記得過去嗎?」貝里回答:「她像一本閤起來的書。」那些不見了消失了的記憶就是不見了,不會再回來,那些曾經重要的人重要的事,都像不重要的人不重要的事一樣不被記起。無法選擇淡忘或珍視,因為結果都是一樣的,無法違逆。就像佐伯在女兒的婚禮上說的:「所有惡運、災難都是明日的記憶,如果想到可以增添更多回憶,那些惡運想起來都是好的了。」佐伯的每一個此刻都將消失,沒有轉圜的餘地,他只能溫柔地,幾乎沒有知覺地進行動作,時間已被具體瓦解,不存在了。片中有一個很美的遠鏡頭:黑夜裡,深色的群山橫亙在眼前,群山之中,有一小撮不清晰、像星光一樣遙遠的光線透出,那就像佐伯心中蔓延的火光,這麼微弱和渺小,卻匯聚成他對生活的巨大勇氣。在他悲傷、沉靜的瞳孔裡,有不能描繪的東西存在,他的眼神充滿了希望幻滅所留下來的安寧,那是對殘暴命運的諒解和釋懷。
堤幸彥稱得上是日本導演風格強烈而多變的鬼才,他二ΟΟ四年的作品《戀愛寫真》全片由繽紛的細節帶出敘述主線,利用情節片段的相仿和重複來轉換事件的意涵,跳脫浪漫和暴烈的情調,讓謊言成為生活本身;《果醬》片段裡,他導的《鹿尾菜》一節,透過誇張而壓迫的表演方法、故事發展、鏡頭切換和剪接,將生命的荒謬和醜陋,在節奏擺盪之間,放大並有力地收束。雖然影片調性差了很遠,但在《明日的記憶》中,也可以看到堤幸彥獨特的手法和風格。其一是「誇張化寫實的情境」:在佐伯還不能接受自己的病情時,有一場戲是他和枝實子站在廚房說話,他們一來一往,理性地道出面對彼此的壓力,突然,完全沒有預警地,枝實子的額頭流下一道鮮血,像劈開她的臉。其二是「緊湊的剪接」:只要處理到佐伯在生活裡瞬間失憶的時刻,就會使用這個手法,製造龐大的混亂、壓迫感,讓幻象和真實沒有具體的界線。
在堤幸彥執導的電影中,人的行為不會被單向理解和操作,而是放在一段歷程裡來看待。他非常同情、善意地理解各種人生存的方式,他不是呈現一種可掌握的形象,而是親近人們秘密的心靈,顯示人類的處境,思考著生存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