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柏式的《薄暮之光》
看阿基‧郭利馬斯基 Aki Kaurismaki的電影,就像看霍伯(Edward Hopper)的繪畫,鮮豔色彩的強烈對比,簡約的構圖,冷、寂靜、空曠的空間,靜止的鏡頭,蠻有心理分析空間的人物、場景,以及在小鎮中的孤獨。
儘管如此,阿基‧郭利馬斯基的電影不會讓人太顯蒼涼,鮮豔色彩強烈對比是其一原因,配樂總是用輕鬆的流行音樂是其二原因,乾淨俐落不留任何濫情可能的剪接是其三原因,而最重要的是,阿基‧郭利馬斯基盡可能不讓電影結束於最絕望之處,總在最後留有有一線希望、一絲溫暖、一點盼望;譬如在電影「浮雲記事」中,最後一幕男女主角輕輕微笑、抬頭仰望穹蒼,而「薄暮之光」,則是那伸出去被緊緊握住的手。
阿基‧郭利馬斯基的電影處理的都是下層社會的小人物,被銀行購併的餐廳的領班、被地鐵淘汰的公車司機、兩三年就要汰舊換新的保全人員....,他們活在社會小角落,在內線交易、財團購併、經濟變遷中徹底的被犧牲,經常面臨失業,而銀行基於他們兩手空空,也不肯借貸讓他們有機會復出。他們僅剩的,就是夫妻之間、朋友之間的情義。
我相當喜歡阿基‧郭利馬斯基以停滯不動的鏡頭,以及景框外出現的聲音,來暗示著景框外所發生的重大事件。
舉例說,男主角為一隻可憐的被主人虐待的狗,進酒吧跟三名大漢理論,三名大漢一言不語,把男主角推向門外,四人一齊退出景框,而後鏡頭靜止不動,直等三名大漢再進來,彼此對望微笑,導演立即剪接到流鼻血的男主角,我們便知道他就在那幾秒鐘,已被打的落花流水。
阿基‧郭利馬斯基的電影還有一個特點,就是演員們好像都沒有什麼強烈的表情,但其細膩表情卻無所不在。
「薄暮之光」中,愛著男主角、對男主角有情有義的攤販老闆娘,在聽到男主角說他愛上了一個女孩,這女攤販背對男主角,眼神嘴角面容都是需要很用心才能發現的失落,而後她說她要打烊了,等男主角離開,鏡頭遠離,遙望她孤獨的、慢慢的關燈鎖門。
光這細膩,使她後來寫信到監獄、去探視男主角,並高興他沒有失去希望...都合情合理。
女主角表情之細膩功夫也絕不少於那女攤販。譬如,她剛離開男主角,隨即準備與黑社會老大見面,她回頭看著男主角走離,那欺騙男主角的溫柔微笑,便慢慢轉變成一種不屑,表情轉變在輕微之間,卻絲絲入扣。然後她開始上妝,這意味,在她心中,不管是基於現實利益還是基於真實情感,她的確非常看重那黑社會老大,於是我們便從這對比中,知道男主角所愛非人了。
而男主角那隻想搭在女主角肩上的手,被女主角拒絕,男主角又聽女主角說她要離開去見生病的母親,等女主角走後,男主角的手開始形成緊握拳頭狀,臉上並露出了哀傷與絕望的表情,這使我們知道,男主角其實知道自己失去她了。
而後,當他被女主角用迷藥迷昏,他的鑰匙被偷,醒轉後發現他負責保全的珠寶行,首飾已全數被竊,男主角雖跟警方說他一無所知,但他的表情讓我們、也讓警方知道,他其實知道女主角是偷竊共犯,女方利用他的癡情愛意,設計陷害了他,但男主角只能露出悲哀、絕望、卻抵死保護她的忠誠表情,這表情幾次特寫,跟那隻被主人虐待的狗的表情十分神似,而阿基‧郭利馬斯基甚至在最後,將他與狗一齊入景框,一在左側一在右側,用意十分明顯的表達,他的情感正像狗一般忠實,只可能被辜負,不可能辜負人。
女主角兩次跟黑社會老大說她不想捲入,黑社會老大說,他知道男主角會對愛情忠誠,這忠誠是可以被利用的,他能做到老大,正因為他洞悉人性的弱點。其實,他也洞悉了女主角。他一次跟女主角說:「妳得涉入,是因為妳需要工作。」然後給了她一筆錢。但他後來徹底收編女主角的方式,一樣是因為他洞悉了女主角的人性弱點。那一幕,女主角位居景框正中,黑社會老大在景框外以聲音喚她:「過來。」女主角走離,景框中只剩下空沙發,給人無限的遐思玄想。等他們偷竊完事,女主角已經成為黑社會老大身邊忠實的狗,我們看到黑社會老大跟人打牌賭博,在輕鬆的流行音樂配樂中,女主角兩次進入景框,都是為了拿吸塵器吸地。她已成為黑社會老大非常好用的情婦兼女工。
這種鏡頭大膽的停滯處理,配以乾淨俐落的剪接、細膩的表情,以及畫家霍柏式的色彩與景框,正是阿基‧郭利馬斯基的特色,不管你喜不喜歡,都能很快辨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