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哭又笑後,無法抑制的憤怒-真是“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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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07

究竟是誰令人討厭?盲目追求愛情不曾反省的松子、對松子拳腳相向的吃軟飯愛人(們)、偏心妹妹造成松子性格扭曲的父親、亦或是將松子悲慘的一生妝點為華麗歌舞悲喜劇的導演中島哲也?我覺得都很討厭!



電影《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改編自在日本暢銷的同名小說,小說分為上下兩冊,描述出生成長於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昭和年代的川尻松子短暫但波折的一生。因為妹妹天生病弱長年臥病在床,松子面容嚴肅的父親眼中似乎只有妹妹,松子的成長過程中一直以博得父親的注意力取悅父親為目標。昭和46年,西元1971年,命運無情的轉輪將松子帶離了完美生活的常軌;原本在中學擔任老師的松子在一次校外教學中,因為想息事寧人替偷竊學生擔罪最後又反遭學生誣賴而被解雇;回到家中父親又為了她與妹妹分享戀愛心事責備她不體貼,最後松子憤而離家出走。先是和自信為太宰治轉世的不得志作家青年作家八女川同居,八女川自殺後,他的文壇競爭對手岡野和松子發生不倫之戀,但在被妻子發現後旋即拋棄松子。回家借錢養男友還被拳腳相向、作為替代品的情婦,如果失去尊嚴的程度還有高下之分,接下來松子邁向身心靈的全面沈淪之路。泡泡浴女郎、出賣肉體、人財兩失憤而手刃小白臉男友,但松子的身體彷彿有自我的意志,老天爺要她的受的苦始終不夠,總是在她要自殺之際開些荒謬的玩笑要她繼續活下去。為殺人罪入獄的松子錯過了她人生中最後的平凡幸福的機會,出獄後成為一名孤單的美髮師,眼看獄中結識的好友與老公共同奮鬥AV事業,無法承擔孤獨寂寞的她陷入了與昔日學生龍的畸戀中。龍最後終究是無法承受兩人激烈的愛情—松子無條件的愛以及他不曾擁有愛的殘缺—選擇逃離松子。一再被拋棄的松子失去了愛情也就失去了生活的目標,自暴自棄的她成為骯髒肥胖的獨居歐巴桑,迷戀著九零年代的超級偶像光源氏。在一次與現已成為AV社長的昔日好友偶遇之後,松子在自己的世界中為愛恨交織的妹妹剪了清爽的新髮型,決心重新振作的她卻毫無緣由地死在國中生的棍棒之下;老天爺終於要終結松子苦難的一生,但卻是在違背她個人意志的時刻,以玩笑式的暴力蠻橫地終結她的故事。



這樣一個不知反省的女人、為逃避孤單寂寞而在愛情關係中拋棄尊嚴、無怨無悔承受一切情感以及肉體上剝削,如果是一本小說,我絕對不會有興趣閱讀。究竟藉由不斷地書寫/閱讀性格上有致命缺陷卻一生盲目向前小人物的悲慘生命史,滿足了誰的幻想?或者如希臘悲劇般洗滌了誰的情緒?但導演中島哲也運用大量歌舞場景以及對好萊塢歌舞電影、迪士尼卡通中的文化意象指涉來展演松子生命中重要的事件與階段,讓“觀眾-松子-導演”這創作三角之間的權力關係更加複雜而難解。松子的成長過程中深深為童話故事“王子與公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的結局所著迷,而對這種夢幻愛情的執迷又跟父親出遊獲得父親歡心的成長經驗揉合在一起,注定了松子一生對“愛情”的追求只是為了填補那失落的父愛。第一個由女演員中谷美紀演出的歌舞段落是在她成為岡野的情婦後,以幸福新婦的形象跟蹤情夫回家偵察元配的條件,在確信自己的優勢後滿意地回到愛巢。歌曲“Happy Wednesday”歌詞內容唱得是一週一天的幽會是松子所有幸福的來源,甜美輕快的樂曲搭配俏皮可人的舞步,讓觀眾忘卻了松子的情婦身份,更甚者岡野自承是為了享受擁有八女川的財產才與松子在一起,輕鬆愉悅的歌舞場面之下卻隱藏了殘酷的真實。接下來在Bonnie Pink親自演出的“Love is Bubble”樂曲中,松子展開了她的泡泡浴女郎事業,此段歌舞大量呈現女性胴體的魅惑演出,對於色情工業的女性角色並無更深入的探討。松子因殺人入獄後的“What Is A Life”歌舞到是藉由女性監獄中的各種生活切面以及配合監獄管裡機械般的舞蹈動作對於“人生/生活究竟是什麼?”一問作了有趣的各種不同人生斷面的拼貼;只是對松子而言,人生始終就是找到一個願意陪伴她的人讓她不再孤單,如此簡單。這幾首歌曲搭配大量的CG,華麗的花卉主題、炫目多變的色彩,將松子生命中幾個重要階段簡化為賞心悅目的歌舞表演,松子這個角色就是如此簡單將近平板嗎?亦或是導演的手法扼殺了松子角色深度化的可能性?如果片長130分鐘的一部電影只為了娛樂觀眾,以一個在愛的路上盲目地勇往直前卻不斷撲跌受傷的美貌女性為主角,卻又不願讓故事最後有個撫慰人心的結局,這樣一個扭曲的故事究竟想傳達什麼樣的訊息?



除了關鍵的歌舞場景外,本片還運用了大量對好萊塢電影類型的指涉。從片頭開始宛如迪士尼卡通的演職員表,增添本片的卡通童話氣息,形塑著松子夢幻但不切實際的人格。而松子追求愛情的道路上,重複出現的是好萊塢電影《綠野仙蹤》的經典紅磚道場景;陶樂絲為了重回家鄉堪薩斯踏上紅磚道尋找奧茲巫師之路,這是一條返鄉的旅程,而陶樂絲最後成功了;但在松子的世界中,取代奧茲巫師城堡的是每個愛人的臉,但那些愛人在與松子的感情關係中對她極盡剝削,松子恐怕是誤認了回家之路。本片中四處散落著此類對於其他文本的文化指涉,比方對松子拳打腳踢的八女川被塑造成典型的失志藝術家,將自卑與自責轉化為對枕邊人的暴力,但最後他竟然真得如日本文學大家太宰治自殺了,也因此更堅定了松子相信他是太宰治轉世的盲目信心,為他的暴力相向以及自己的無怨付出找到最好的理由。這樣看來,松子的確是令人討厭的,甚至恰恰應驗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的俗諺,由此導演所使用的一切喜劇效果大可被觀眾坦然接受;松子的可憐命運是她自己造成的,可悲至極的小人物便成了瘋狂悲喜劇的最佳題材。



然而,松子一生的故事都是在她死後由男性角色所拼湊、訴說組成的,更別提原著小說作者、導演暨編劇都是男性。中島哲也導演雖然表示松子的故事留給觀眾去評判,他所使用的各種敘事技巧只是為了豐富影片風格,不想受限於寫實風格,但正因為他所援引的歌舞劇手法、家庭通俗劇(melodrama)的形式、迪士尼卡通在電影史當中都已有深厚的社會文化意涵,使得松子一片無法被單純地視作一部手法新穎題材感人的勵志電影。偏偏導演最後使出的催淚彈大絕招─松子生命中的所有男人搭配著主題曲感念著她的無私付出─勉強地為這個故事下了一個無力的註解-人生的價值不在於得到什麼,而是付出,如此廉價又老套的價值觀反而使得松子一生受到的不公平待遇顯得更令人生氣。沒有人透過這個故事獲得任何救贖,松子沒有,那些剝削她的男人們沒有,我身為一個觀眾也沒有。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讓我滿懷不知對誰發洩的怒意走出戲院,卻不知道有多少女性觀眾為松子追求愛情的勇氣與決心深深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