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著流淚,總是不怎麼理想的愛情─《遇人不熟》與《戀人絮語》
連續一口氣看完《遇人不熟》和《戀人絮語》是一次有趣的經驗:前者是日式黑色喜劇,後者則是韓式催淚悲劇;光從片名推敲,就知道兩部片都與愛情相關,但也都不是理想中的愛情─「遇人不淑」本來是一種悲劇,但文字遊戲一玩卻變成了喜劇;羅蘭巴特的〈戀人絮語〉情話綿綿,最後解構了愛情,或者只描繪了愛情的種種限制、或者乾脆承認了愛情的「不可能性」(impossibility)。 話說回來,愛情本來就總是不怎麼理想,常常不是令人無奈落淚,就是不時讓人感到荒謬好笑。
《遇人不熟》:轉過身,回去敲他/她的門吧
《遇人不熟》的形式頗為特別:一段夜晚的時間裡,互相不熟悉的五位角色相遇交錯,圍繞著一只裝滿了一千萬鈔磚的00七手提箱,編織成一樁令人莞爾的密謀詭計。初執導演筒的內田賢治(Kenji Uchida)採取了一種講述「共時性」(simultaneity)故事的架構,五個人有五段或甜或苦、不足為外人道的小故事,在電影時間直線發展的過程之中,這些角色們各自的「隱蔽生活」,經由彼此交集、匯聚,而被順勢開展(unfold)出來。昆汀塔倫堤諾在《黑色追緝令》(Pulp Fiction)中,以這種多線敘事的手法,拼湊出意義的荒謬、際遇的可笑;而內田賢治則比較同情那些荒謬人生中各自苦澀掙扎的小人物。
小職員宮田乃是時下「宅男」的典型,其貌不揚、造型酷似《少林足球》裡的「爆漿」。賣座的《電車男》反倒是沒有這麼直接地把網友們對於宅男的醜化想像表達到底。小職員的死黨神田,則是一位不修邊幅、落拓不羈的私家偵探(有模仿梁朝在《流氓醫生》的造型的嫌疑),乍看瀟灑能幹,但大難臨頭時卻鼠膽狼狽。至於黑道老大淺井,墨鏡香菸一付硬漢模樣,但現實世界中慘澹經營起「社團」,卻必須像個家庭主婦一般錙銖必較,片中不見槍戰火拼,只有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生計打點。平日在小弟面前威風凜凜,其實都是虛張聲勢,必須靠一些巧詐小道具(prop)來撐持「大哥形象」─北野武和港片也愛玩這種形象,不但專拍「反英雄」(anti-hero)為主角的黑道電影,還「反」得夠徹底,讓老大們個個暴露出人性的、脆弱的、庸俗的、甚至稚氣小男孩的一面。電影就由這三個大男人的名姓當作換場的字卡(intertitle)、切分成三個段落(episodes),而沒有機會以名字去標點出(punctuate)敘事段落的兩個女人,則是把這些男人都串起來:一個是被未婚夫解除了婚約、邋遢落難的棄婦真紀;另一個則是聰明嫵媚、善於以魅力去編排和耍弄笨男人的女騙子阿美。這幾個人從各自庸碌無奈的生活中,偶然捲入了一場金錢追逐和感情試練;然而,一千萬都是假鈔(這是黑道老大以文具行材料DIY手工製成,用來上檯面撐場面),而感情則是進行欺騙和詐取時的運作籌碼。不過,儘管那些似有若無的情感(宅男和落難女之間、女騙子和私家偵探或黑道大哥之間)都可以這樣犬儒地加以輕蔑,但其中仍然確實存在著一些誠摯情感的痕跡,比如宅男和偵探之間的死黨友誼,比如次日抱著一千萬手提箱、滿心愧疚(而且多少被宅男感動了)、回頭撳宅男門鈴的棄婦真紀。彼此更熟識了一點之後,你也許會發現:這段偶然的戲劇其實並不是真的遇人不淑。
敘事線在彼此穿插、交接時,都嵌合得頗為巧妙,形成片中的笑點所在。三段不同的視角觀點依次串接、前溯追加、互相補述,讓故事的全貌漸漸浮現;每一段的基調都有些許差異。比如,首段以宮田開場,形式上令觀眾感到呆滯和冗長,但這恰好反映了公司小職員無聊生活的苦悶、以及宅男面對情感的苦澀和生硬。於金馬影展放映時的片名翻譯作「我的帶衰日記」,乃是這一段落的傳神寫照。第二段之所以用私家偵探作為主軸,乃是為了讓嫌犯/角色全部登場,同時也丟給觀眾一些必要的線索。最後一段則是黑道大哥的主婦生活,沒有槍戰或血拼,但是緊湊感和刺激感卻能絲毫不缺─這是因為形式上與敘事上,各條故事線在此處終於(被迫)密集會合,而且讓謎團一一破解與揭曉。首尾遙相呼應(棄婦真紀在公園裡呆坐的場景),使得片子的前半與後半也似乎隱約有鏡像映照(mirror)的結構,頗具巧思。觀眾在電影進展的過程之中,除了在劇情明朗化的節點(knot)上吃吃發笑之外,還可以玩味一下多線敘事、觀點切換的形式操作,是怎麼讓一個原本可能沉悶索然的故事奇妙地生動、活絡起來。
《戀人絮語》:原來,大家都是笑著流淚
電影散場之後我才發現電影海報上的人物和那時激動的我一樣都笑著流淚。這是電影之所以引人入勝之處,尤其對那些傾向感情用事、容易放下既有的裝備任憑自己被拋入或吸入電影世界中的觀眾而言。比如,看伯格曼(Bergman)的藝術片時,就讓自己彷彿置身於北歐的寒冷、因為片中教堂的鐘聲而感到了精神性的震顫和清滌;看《戀人絮語》之際,也覺得戀人明明就在身旁咫尺,卻同樣注定地、無奈地那麼遙遠而不可能觸及。灑狗血和灑眼淚一樣淋漓暢快。
和《遇人不熟》同樣都是多線敘事、講述多組人物的故事,但《戀人絮語》在形式上並不是次序嚴謹地前後銜接、於關鍵處彼此嵌咬,反而更像是一只滾動著的萬花筒(kaleidoscope,這是我心愛的一個詞彙):各組戀人故事穿插出現,相互交疊映照;視覺上也像萬花筒一般多采多姿,以柔和流暢的MTV式色彩、唯美構圖、明信片取鏡、優美音樂來呈現─這與時下「芭樂」情歌一樣,最適合或最需要「玫瑰」圖案。反觀《遇人不熟》則因為黑色幽默和偵探解謎的要求,場景較為「卡通化」和「冷硬派」,故事的推展也比較輕脆俐落,沒有《戀人絮語》那般糖絲黏扯、情意融溶;而戀人們想當然爾也必須都是明星級的俊男美女,以免觀眾看見大螢幕上盡是一些只能以「有型」一語來概括的曠男怨女,因而感到電影院版本的遇人不淑。
《戀人絮語》裡的四對戀人、四組愛情故事儘管各自分別,但又彼此相關。手語主播林秀晶(代表作《對不起我愛你》)與消防隊員鄭雨盛(代表作《愛無間》及《腦海中的橡皮擦》)二人相戀甚久,女孩等待著男孩的求婚戒指,為的只是讓他每次不顧性命、衝入火場之前能夠因為掛心她而停下腳步;手語主播和消防隊員的配對設定十分新鮮,可以視之為延續了日本偶像劇中對於職場男女情感生活的描繪。手語和戒指,無常的氣象與無情的火舌,在此相互隱喻,透露出通俗劇(melodrama)式悲劇的陰影。手語主播的妹妹,由韓劇《這該死的愛》的女主角申敏兒飾演,乃是鄭雨盛從火災現場搶救出來、臉頰上留下烙痕的啞女;她的工作是在童話般的遊樂園中戴上白雪公主的頭罩(「誰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陪伴孩子們遊園玩耍,試圖逃避眾人直視的異樣目光。但她卻被一位即將出國進修(所以終究必須以離別收場)的青年畫家李基佑所吸引。畫家與模特兒之間的戀愛(場景從工作室移至遊樂場,但想一想畢卡索如何讓情人在他畫筆下變得畸形怪狀),凝視與被凝視的關係,以及美貌與烙痕之間的緊張,假面與真實臉孔之間的各種想像與猜測,都使這一段全片中最為純粹、清淺、澄澈的暗戀故事,增添了一點複雜的暗影。另一段故事中,年幼的兒子則是以孩童畫的形式,對忙碌工作的母親表達了遭受忽略的憤怒、對病塌纏綿的母親表達了近乎戀人的情感,包括了祈禱、照料、以及為她畫一幅美麗肖像。此間,兒子偷偷閱讀了母親年輕時的少女日記,以及懷孕時母親的育兒日誌,這一段進入母親私密內在的插曲,讓恐懼失去母親、焦急如焚而在雨中跺腳嚎啕的孩子(非常令人不忍的一幕),多了一份成熟而且幽微的悲傷。男孩僱用了車太鉉這位「分手達人」轉告母親:「我不想與你分手。」車太鉉在《我的野蠻女友》中總是被揍,在這部片中也不例外,拳擊場上只有挨打的份,求職路上則猛碰釘子、屢踢鐵板。交往多年的超商收銀員女友,無法再忍受車太鉉的「不長進」;為了挽回她,他只好去找一份「可靠男人」所必備的「可敬重職業」─結果,他成了「分手達人」,接受網路上的報名預約,扮演報憂不報喜的烏鴉,專門幫助無法(無能?不忍?)開口說出「我們分手吧」的戀人,轉達悲傷的消息。(而這恰好與手語之無言、消防隊員與主播之間無法啟齒的「我愛你」形成對照) 此段故事的結尾,也是我認為這部片最有創意、也最情感細膩的一段結尾,乃是車太鉉接受了不知情女友的網路求助,最終面向鏡子,轉告自己:「你的女友要我來告訴你,她已愛上了別人,她要與你分手。」這段情感的無奈收場,在於社會期待的壓力、時間/命運偶然的播弄。他的前女友撐起他留下的傘,在大雨中獨行,卻偶然瞥見傘的一角破損,暗示了一種無可奈何、無關對錯的缺憾:他確實在嘗試長進,而她也無意背叛,但二人就是在這樣的傘尖一角上結束而永遠錯過。相對於女主播和消防員灑狗血的濫情死別(雖然絲毫不減賺人熱淚的效果),「分手達人」這一段生離,卻很難得細膩呈現了悲喜劇的質地,以及悲喜也無法準確形容的、百般無奈的傷感,眼淚的滋味也更加酸澀。
片名的英譯是「Sad Movie」(悲傷電影),和一首悲傷的西洋老歌同名。看完這部片之後,我沒有興起去翻一翻羅蘭巴特那本解構主義的文本〈戀人絮語〉的念頭,反而是去翻找出〈Sad Movie〉這首陳年老歌,想要聽一聽看歌曲的背景音中,是否也隱約藏匿了一場滂沱大雨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