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利佛史東《世貿中心》──以良善與愛為救贖
曾以《前進高棉》、《尼克森-白宮風暴》和《誰殺了甘迺迪》等耀眼鉅作刺激觀眾對於美國政治歷史之視野的奧利佛史東,向來都不是一個可以輕鬆「看」待的導演,他的作品總是揹負著某種辛辣而嚴肅的議題,於平坦的螢光布幕上重新攤展或揭發現實政治和社會事件的另一種層面,更不用提《閃靈殺手》中大量龐雜的、瞬息萬變的mv式炫目影像構圖,光是在觀影過程中就使人感覺視神經幾乎要爆炸。
但這一次不同以往地,他拍了一部讓觀眾可以安穩地把椅子坐暖的溫情電影。《世貿中心》的故事描述尼可拉斯凱吉飾演的約翰麥克拉克林與麥可貝那飾演的威爾荷曼諾兩名員警在九一一恐怖攻擊事件當天,於世貿中心救人的過程中,因雙塔瞬間倒而被埋困在鋼筋水泥和瓦礫殘骸的深處,影片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拍攝他們的家人如何在外焦慮擔憂,以及兩人如何在救援到來以前漫長等待的黑夜中相互鼓舞交談,以免於昏迷死亡的迫近。世貿中心不管在敘事結構或畫面佈局上都很樸素,沒有花俏的編排,於議題上也不像過去幾部史東代表作那樣挾帶著強勁犀利的對於暴力、戰爭或政治陰謀的歷史式詰問,相反地,它把焦點凝聚在人性之良善與愛的本質之上,透過這種高度純化的正面力量去撫慰與療癒那些遭遇九一一災創的人心。
它並不企圖觸及美帝主義與回教恐怖組織間的仇恨對立或是非辨證,關於這些它只是透過一串尼可拉斯凱吉對天神的禱告,祈求他們(美方)曾犯的錯與別人(恐怖組織)曾犯的錯都被原諒與饒恕,便簡單地化解帶過了。很巧地《世貿中心》與另一部企圖重現九一一劫機真實過程的《聯航九三》對於九一一事件所能帶出的,關於美國陷入國際勢力間的糾葛與戰爭的全面性檢視、反思或檢討,都同樣地採取了迴避的姿態。《聯航九三》裡的回教恐怖份子與其他尋常人看上去並無二致,他們甚至與被害者同樣害怕、驚慌,其他人因死亡與別離的恐懼而喃喃傾訴生命最後的情感之時,這些背負著恐怖任務的人就攤開雙手對他們信仰的主阿拉不斷唸禱,似乎這裡不共戴天的兩方人馬是在一種莫名所以的情境下被迫要致對方於死卻又缺乏了真正的血海深仇,缺乏憎恨的力量,故事到了最後,只是訴說了飛機上的平凡人如何在生命的盡頭貢獻他們僅有的勇氣,扼止了一樁恐怖計畫。《世貿中心》裡雖然完全沒有恐怖份子入鏡,但恐怖行動卻轉化成其他不可穿透、不可預知的形式而存在,在奧利佛史東精采的電影語言之下,恐怖是摩天大樓樓面突然籠罩掠過的航機巨影,是瞬間嘎然而止的街道雜聲,是一陣又一陣無預警開始又無預警結束的樓崩塔潰的轟隆炸響,是困住生命的無邊黑暗,在黑暗裡邊那些一次次突如其來的對生命的猛烈侵襲與震耳欲聾的撞擊聲音,進入了在黑漆漆影院裡屏氣凝神的我的耳裡,真正聽見的卻像是受到震撼而加重的心跳,恐怖,於是成為了自己的事,再無關那些在鏡頭之外無法目睹無法觸知的恐怖計畫。
是以影片裡呈現出的戰爭並非美回間武力攻擊的交鋒,而是一種內在於個人精神的拉扯,真正的戰爭,就在自己的心中,對於那兩名命在旦夕的員警來說,真正會將他們推向死亡的並不是遠在他國的恐怖份子,而是他們自己的意志與情感,唯有對於家人與同袍的愛才能拯救他們(所有的人包括救人被救的)歷劫歸來,換句話說,這場戰爭的意義是極度個人的,它是對自我之生命與愛的重新領悟,是面對恐懼與脫出恐懼的啟蒙蛻變。《世貿中心》面對恐懼的方式是讓人感受一切的距離都在消彌,原先英勇救人的港務警員剎那間變成受困塔底的脆弱待救的民眾,幾秒鐘以前仍平安活躍的同仁現在卻壓死在幾步之內,素來不曾熟絡的長官麥克拉克林(恰好是白人)與警員荷曼諾(恰好是黑人)在進入黑暗的瞬間也同時進入了生死相契的命運關連,光線不足沙塵瀰漫的空間裡,大量的他們兩人的臉部特寫,慘叫的、哭泣的、娓娓傾訴的、真誠鼓勵的各種表情成為全片最吸引人的要素,鏡頭近距離拍攝他們的臉、他們交談,幾乎給人一種錯覺,彷彿他們就在彼此隔壁,雖然他們事實上是壓在相隔二十公尺的不同樓層。因此,雖然塔里塔外黑暗光明的兩界,即是生死的兩界,原本使人恐懼的黑暗卻也除去了身分的距離、生死的距離,以及情感的距離,《世貿中心》選擇從這樣柔性的視角重新觀看九一一,約莫也是希望能夠消除人們心中的哀傷,消除人們對痛苦的抗拒,正如臺詞是那樣說的:「痛,使你感覺你還活著,」而唯有淚水,能為那泥沙覆蓋的乾燥如漠的臉龐,帶來滋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