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人心底層的背光面:《醫生》
1996年的美國國慶日,當大部分家庭正在歡度假期時,來自台灣的溫醫師卻面臨了人生最大的風暴。
他的長子,十三歲的溫昱和,在校內是乖巧伶俐的學生,家中是惹人疼愛的孩子。不論畫圖、種樹、拉大提琴,每一樣都得心應手。他的前途一片美好,是華裔美人的優秀典範。然而,某些不尋常的事例,卻又隱隱暗示了昱和不僅僅是表面上那名模範生。對於才剛起步的生命,他有著異於同儕的敏感,也有著早熟的焦慮。他的畫作常常描繪了上吊的人物,對於電影中日本武士的切腹情節有著不尋常的迷戀,更能對著家人侃侃而談他想要的棺木樣式與陪葬品。
這樣一名才剛開始學著刮鬍,仍與母親開著窩心玩笑的少年,竟然因為對於死亡的好奇,在衣櫥裡以棉繩結束了才要發光的生命。事件背後有著太多的問號與驚歎號。導演鐘孟宏利用平穩的敘事手法,帶我們回到了事發的愛荷華州,也走訪了溫醫師現居的邁阿密。
如何處理如此沈重的議題,全在導演一念之間。電影可以拍得淒慘苦情,也能不動聲色地旁觀抽離。導演決定只扮演說書人的角色,讓故事自然流動,不做刻意的拉扯。在這種氛圍底下,溫醫師的病患Sebastian成了全片的關鍵。來自祕魯的Sebastian與昱和同齡,兩人有著許多共通之處。他們都喜歡繪圖、園藝與蛇類。當溫醫師才送走了親愛的兒子,另一名深陷絕境的病童又出現在眼前時,即使察覺到Sebastian的治癒機會不大,溫醫師仍竭盡所能地提供最好的醫療照應。他不想再讓一名年輕生命於自己手中悄然消逝。
當Sebastian的父親表示由於工作忙碌,他始終不甚了解自己的孩子。似乎也道出了溫醫師的心聲。由於醫院的繁重業務,他無法完全掌握昱和在學校受到的挫折,最終也釀成悲劇。即使Sebastian的母親在鏡頭前哽咽,導演刻意讓該幕的場景呈現黑色的剪影效果,避免主角的淚水直接落在觀眾眼前。當溫夫婦在銀幕前冷靜地描述這些心痛的故事時,即便兩人沒有掉下一滴淚,我們也知道這是累積了多少次泣不成聲的結果。
《醫生》負載了巨大糾結的情緒,幾乎是人心最底層的背光面。導演運用黑白底片避免了顏色產生的情感波動,運用John Cage的現代樂營造出極簡卻蘊含深意的聽覺波痕。手中的鏡頭幾乎從不搖動,使觀者忽略影像工作者的存在。讓故事本身直接與觀眾對話,避免太多的後製介入。《醫生》未將觀者逼到懸崖角落,反而留置在寬廣的海洋中央。身旁看似風平浪靜,腳下卻是波瀾起伏。
除了顯而易見的生命議題,《醫生》也提供了另外兩個同等重要的切入點。一是異鄉客在美國的處境。當溫醫師收看的電視新聞節目,內容是伊朗大使指責美帝主義錯估了中東情勢,我們不免想起溫醫師一家人與Sebastian,都是這民族大熔爐底下的芸芸眾生一員。外來移民一邊得在美國打天下,一邊得費心地保留母國的文化傳承。如此一來,不論對於經濟或生活都是嚴峻考驗。透過影片,我們理解了溫家人平常交談也是夾雜著英語與國語,Sebastian也談論了他的英語學習歷程。我們無從得知昱和在學校受到的挫折是否與皮膚顏色有關,然而即使Sebastian赴美就醫,美國醫院依舊治不好他的絕症。昱和選在美國國慶日自殺,更是對於外來移民的淒涼嘲諷。
《醫生》也細膩地處理了親子關係。不論Sebastian父母的呵護,溫夫婦對昱和的殷切期盼,甚至溫醫師遠在竹東的年邁母親透過電話以親切的客家話對溫醫師噓寒問暖,都令人感動。當溫醫師對著鏡頭訴說小時候因為偷錢慘遭長輩毒打,而父親出來拯救他時,在他的父親身上我們也見到了溫醫師的影子。那些都是護子心切的偉大父愛。
這部電影讓我想起了著名的俄國抽象主義畫家Wassily Kandinsky的名言,【Black is like the silence of the body after death, the close of life.】《醫生》的黑白影像,是生命的終結,也是死亡後的必然沈靜。片中採用了數首John Cage的作品,也提醒了我John Cage發表於1952年的驚世之作4′33″。他走上舞台,打開琴蓋,端坐在椅子上整整四分半鐘,沒彈奏任何一個琴鍵。於是時間間距之內所發生的一切聲響,不論觀眾的咳嗽聲、空氣的流動聲或手心的摩擦聲,全都成了這首歌的一部份。
《醫生》也分享了相似的哲學。導演打開鏡頭蓋,讓影像緩慢流動,音樂逐步淡入。這部電影究竟代表了什麼,絕不是溫家人或導演便可決定。我們的反應賦予了電影更深刻的意義。不論是珍惜生命,或勇敢地凝視死亡。當我們走出戲院,某些作用在腦海中緩慢發酵,這就是每一部好的紀錄片都會帶來的後座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