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格林納威、杜可風、梁皆得及其他

生命中有很多挫折，金馬影展有很多好片。金馬影展（與台北電影節）各部影片分攤到不同的寫手（都是影評專家）手裡，有人寫這部影片受前輩某導演影響，有人寫那部影片跟歐洲某導演遙相呼應。明明深受雷奈或費里尼啟發的（譬如彼得．格林納威、楊德昌、王家衛、林泰州），這些年來，刊物中就是沒人提起，彷彿雷奈與費里尼從來就沒影響到任何一位導演，我怎能不挫折呢？當然，人家也可以反嗆，我除了雷奈、費里尼、奧黛麗．赫本的電影，彷彿看不見別的導演，簡直等於從沒看過其他導演的電影！

彼得．格林納威非常神往雷奈的電影，認為過去世界上最好的電影是《去年在馬倫巴》與《穆里愛》。我從格林納威1982年的《繪圖師的合約》（其中真人裸男扮成雕像令人絕倒！）看到跟雷奈1961年《去年在馬倫巴》的底片與照片既相似又相反的趣味；《穆里愛》裡的人名Alphonse、Bernard、Claudie、Ernest、Françoise、Hélène、狗狗Lucky、Zon夫人，法文／英文每個字母都有機會成為字首，格林納威的《一加二的故事：動物園》同樣26個字母都有機會成為動物名字的字首（譬如Butterfly是蝴蝶，Zebra是斑馬）。

格林納威是電影導演也是畫家，跟他同樣跨領域的這類藝術家，費里尼、楊德昌、林泰州都在其中。

我最記得他的《八又二分之一個女人》，片名呼應費里尼1963年的《八又二分之一》。電影調性竟是用雷奈的冷靜對應費里尼的熱情，用格林納威「也女性主義、男色與同性戀於一爐」的後現代抗衡雷奈／費里尼的現代主義。

阿根廷導演Marco Berger的《平行時空遇見你》西班牙原題《Mariposa》的意思是「蝴蝶」。林震宇中文字幕把外語讀音譯得相當精確，譬如G與J譯成「ㄏ」因而不像別人亂譯成「ㄍ」或「ㄐ」。所以導演的姓氏我不敢譯成柏「格」。開場就擺明了沿用雷奈1993年《吸菸》／《不吸菸》的兩種可能：前景是蝴蝶，背景是年輕女人抱著嬰兒，走在林間。拋棄嬰兒與不願割捨嬰兒各映現一次！往後兩組時間／空間，男女主角或愛情美滿，或擦身而過，情況迥異。反而是各有其他年輕俊美男孩的男色與同性情慾喧賓奪主，或被女孩窺視，或被坐視（縱容？海涵？）

日本導演園子溫的《新宿天鵝》讓我不勝唏噓。看到黑道這些男（大多年輕，甚至只是少男）為權、為錢鬥狠的暴力血腥，互相出賣的殘酷狠毒，我寧願我不是男孩。末了，龍彥白鳥（綾野剛飾演）與南秀吉（山田孝之飾演）的對決，雙方傷痕纍纍，龍彥騎坐在秀吉身上，友誼浪漫似愛情（與扯不清的恩怨情仇），媲美楊德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的Honey與小四，害我意亂情迷，只想當個男孩子。

兩男幼年是同鄉同學。秀吉家境好，品學兼優；龍彥出身貧苦，學業成績一敗塗地。同學們喜歡跟龍彥為伍，沒人緣的秀吉妒恨動刀卻殺傷另一位同學而惹來牢獄之災，從此投身黑道。龍彥人在江湖，與眾不同的是竟有一絲天良（讓我又想起了「你就是遠得像星，你就是小得像螢」），這位那位風塵女孩黑暗中的光明！秀吉由正轉邪，龍彥邪裡滲正（汙泥中的百合花？）兩位男孩各有各的孤獨寂寞，向來是孤寂男孩的我，能不哭泣？收場時，所有以往出現過的人物，不拘生死，都再亮相，十足費里尼《八又二分之一》的結尾。伊勢谷友介扮演的酷帥，山田優扮演的華麗媽媽桑涼子，極富魅力。

澳洲人杜可風（Christopher Doyle）以擔任楊德昌1983年《海灘的一天》與王家衛1989年《阿飛正傳》攝影指導享譽。幾年前，我問他跟這兩位導演共事時的差異，他答非所問，表示拍攝《海灘》時他還年輕，往往一個鏡頭為了光線或角度耗掉六、七個小時去調整，《阿飛》期間他老了，都由別人去辛苦。2015年他導演的《香港三部曲》有個「畫面」是經過桌球球桌，沒人打乒乓，但竟有一來一往擊球的「聲音」，莫非是向安東尼奧尼電影《放大》（又譯《春光乍洩》）致意？他是台灣「蘭陵劇坊」其中一位創始團員，或許他撩撥早年與「蘭陵劇坊」夥伴們同看經典名片錄影帶的記憶？

既然他多才多藝，電影與劇場都非比等閒，我問他會不會像蔡明亮忙裡偷閒再回舞台獻藝？他說絕對不會，還補上一句：「你看我現在不是正在演戲嗎？」杜可風把舞台的格局拓展到生活裡啦！曾芷筠有精闢的專訪杜可風的報導，我隨後「賺到」這句如珠妙語。

生命中有許多驚喜，院線片也不乏佳作。梁皆得的跨領域媲美彼得格林納威與為《窈窕淑女》裡的奧黛麗．赫本設計服裝的攝影家希叟．畢騰（Cecil Beaton）！梁皆得既是攝影家，又是跟何華仁（畫家）、劉克襄（詩人）齊名的台灣野鳥專家。1999年他的自然生態紀錄片《菱池倩影》非但拓寬「侷限於人類個體或群體」的紀錄片框架（否則紀錄片豈不流於人類沙文的霸權！？），允許更多更新的可能性，而且從鳥類生存空間嚴重被壓縮省思環保、社會種種議題，更可貴的是把水雉生涯描繪得如詩如畫。

我比較偏愛兔、鹿、牛、羊、驢、燕、鴿等，不那麼喜歡虎與鷹的血腥殺生。有人維護貓狗生存權，我當然支持，但不免討厭他們坐視殺害雞鴨鵝牛羊豬駱駝。可是若有誰財大氣粗，買下馬戲班的虎、獅，加以殺害並炫耀吃虎肉獅肉，我還是深惡痛絕的，畢竟都是生命啊！

梁皆得的新片《老鷹想飛》裡，守護黑鳶的沈振中先生提到惡人在巢中放置獸夾，雌鷹斷腿，雄鷹在朝上凌空盤旋幾十次哀號，讓我彷彿看到了老鷹的眼淚，恰似楊德昌電影《麻將》裡個人在屋裡的嘶吼畫面接到戶外的夜空，宛如整個城市的悲鳴！

越南導演潘黨迪的《夏戀之外的故事》（Big Father, Small Father and Other Stories）裡的美少男「武」與年輕男攝影師的戀情，因為武的父親想要有孫子而找來一個女人對武霸王硬上弓。那女人拿竿把相連兩船打散，由她載著武悄悄划遠（好一番棒打雙鴛，拆散男男情愛！）武的男友發現，趕緊奮力跳河奮力游泳追船（多麼英勇的奮不顧身！）就當男男在船上兩情相悅，武的父親怒不可遏，在水中把船弄翻，這是本片的神來之筆，既深刻比喻父權的蠻橫跋扈，又犀利抒寫異性戀對多元性愛的痛恨與迫害！父親找來的女人錯失跟武做愛，父親乾脆自己「使用」，本片對異性戀與父權寧可亂倫的諷刺令人絕倒。武為了能跟欠了大筆債務的男友出國，不惜在陰莖睪丸上施行絕育手術換取政府鼓勵節育政策的補貼錢款。愛與犧牲，浪漫悲涼。全片象徵隱喻，極富創意，不同凡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