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愛慾為刀,剖開戰後日本不安的時代:談吉田喜重、岡田茉莉子、情慾+虐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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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5-28

吉田喜重出生於1933年2月16日,布商父親希望他當外交官,深受法國電影影響的他卻進入東京大學修讀法文,跟同學創辦藝評雜誌《構思》,1955年大學畢業後考入松竹大船片廠,成為木下惠介的助理導演,陸續參與他諸多作品的拍攝,也因此認識了與他同年紀的演員岡田茉莉子。

岡田茉莉子出生於1933年1月11日,其父乃默片時代著名演員岡田時彥,常在溝口健二作品及武士片中任主角,可惜在1934年三十歲時英年早逝,母親則是寶塚歌舞團演員田鶴園子。茉莉子在1951年進入東寶電影公司演技研究所,以成瀨巳喜男改編川康端成小說的《舞姬》(編劇為新藤兼人)初登銀幕,演出受到好評。1954年,她參與了杉江敏男執導的《藝妓小夏》及成瀨巳喜男執導的《浮雲》,兩部片中的精彩表現讓她一舉成名。後來她跳槽松竹電影公司,1958年以澀谷實導演的《惡女的季節》得到演技肯定;1962年憑著《今年之戀》、《霧子的命運》的演出榮獲諸多演技獎,也因為參與《今年之戀》演出,因而認識了當時擔任木下惠介助理導演的吉田喜重。

但這僅是起了個頭,兩人從認識到真正開始合作,中間還經過了一番波折。吉田喜重升上導演之後籌拍首部長片《一無是處》,原想邀請岡田茉莉子參與演出,卻因茉莉子的檔期問題遭到推拒。不過吉田喜重出道之路並不如意,接連所拍三部長片在商業上都不算太成功,正當他希望以第四部長片扳回一成時,身為松竹當家花旦的岡田茉莉子也正苦思突破,準備接下生平第一百個演出角色的他,也希望找到一個具有紀念性角色,因而在兩人的合作下,這部名為《秋津溫泉》的愛情文藝片,就此改變日本影史。

在吉田喜重二十部長片(假如把1977年《BIG1物語 王貞治》也算入)中,改編自直木賞作家藤原審爾小說的《秋津溫泉》應是最具親和力的作品。故事從二戰末期講起,長門裕之(知名演員津川雅彥之兄)飾演一名來到秋津溫泉尋死的落魄作家,因為被樂觀活潑的溫泉旅館老闆娘之女所救而對生命重燃希望,這個故事橫跨十七年,兩人在這期間數度分離,落魄作家成為了有婦之夫,岡田茉莉子飾演的女孩則從原先對生命充滿熱情逐漸走向絕路。值得注意的是,這不是一部單純的愛情電影,知名影評人佐藤忠男認為《秋津溫泉》將松竹傳統男女偶然錯失機會而無法結合的通俗劇格局改換成為思想及精神上的錯失,當中狂熱的感情與遺憾的濃情形成強烈震撼,吉田喜重成功透過一段悲戀反映了戰後日本的社會變遷,岡田茉莉子層次分明的詮釋,堪稱她從影代表作。她除了身兼女主角和製片,還擔任服裝指導,親自為和服配飾。

松竹時期:攜手大島渚 從體制內反抗傳統 

   圖:《一無是處》劇照。

本次「吉田喜重回顧展」所選映的《一無是處》、《秋津溫泉》和《風暴時代》,乃是吉田喜重松竹時期作品。無論《秋津溫泉》反思愛情與社會、《一無是處》反青春電影的夢想與希望、還是《風暴時代》充滿救贖的希望之光下依舊存在的陰暗面(我個人尤其深受此片感動,吉田喜重強悍的左派思想在那個盪氣迴腸的史詩片尾昭然若揭),這批早期創作讓我們看見他對類型敘事充滿勇氣的抗拒。事實上不只是他而已,基於對當時通俗取向的松竹主流電影的不滿,吉田喜重、大島渚等一群新導演開始嚴詞批判小津安二郎等戰前大師們觀念保守、內容與當時日本社會脫節。他們嘗試以激烈、犀利的電影手法來傳遞思想,就此改革社會,落實社會實踐。

以吉田喜重的《一無是處》和大島渚的《愛與希望之街》兩部首部作來說,兩位導演刻意去放大那些不安於現狀、在現實與理想之間奮力掙扎未果,最終只能以自我毀滅收場的青年們的悲劇色彩,他們用影像深刻傳達了生存的苦痛及無力感,充滿批判性的意識形態與帶著尖銳實驗色彩的場面調度,展現了他們在創作上的無比膽識,可惜這樣的大破大立卻無法得到市場和公司高層的持續支持,幾位年輕創作者與松竹之間關係始終緊張。後來監製荒木正也趁吉田喜重和岡田茉莉子婚後歐遊蜜月之際修改剛完成的《日本脫出》,成為他辭職的導火線;至於大島渚則因《日本夜與霧》上映四天就發生右翼少年刺殺日本社會黨委員長的政治事件而遭牽連停映一事與松竹決裂,幾位新銳導演接連帶著他們的明星妻子離開松竹,自組電影公司追求創作自主。

日本新浪潮時期:《情炎》、《炎與女》以情慾為刀剖析中產社會本質

那廂「松竹新浪潮」黯然收場,這廂(廣義的)日本新浪潮依舊風生水起,除了吉田喜重、大島渚和篠田正浩三傑(巧合的是他們三人都拍出相當精彩的殉情電影,分別是《秋津溫泉》、《感官世界》和《心中天網島》),增村保造、羽仁進(佐藤忠男認為這兩位是對新浪潮有長足影響的先驅)、敕使河原宏、松本俊夫、寺山修司、鈴木清順、今村昌平、新藤兼人以各自不同的方式與傳統進行抗爭。本次吉田喜重回顧展所放映《情炎》、《炎與女》、《情欲+虐殺》和《戒嚴令》,皆屬此一時期作品。

其中《情炎》和《炎與女》乃是吉田喜重和岡田茉莉子自組現代映畫社初試啼聲之作,皆由岡田茉莉子和當紅小生木村功領銜主演。兩者故事情節截然不同(前者改編自朝鮮出生的直木賞作家立原正秋的獲獎小說《白罌粟》,後者則是原創劇本),卻猶如一體兩面前呼後應。吉田喜重在此揮別《秋津溫泉》藉由通俗敘事深入角色內在層次的方式,轉而以更跳躍的敘事及更風格化的場面調度,展現個人的內在情慾煎熬,一派冷靜卻又一針見血地直指情色與性慾(竟有那麼一絲反軟調情色類型片的顛覆性意味)的能∕不能以及必要與否,也順勢質疑了中產階級的婚姻與家庭本質以及盤根錯結的利益關係算計。


圖:《炎與女》劇照。

「日本激進主義三部曲」創生涯顛峰
《情慾+虐殺》與西方新浪潮經典互通聲氣

吉田喜重懷抱著創意與實驗精神完成上述兩部家庭片之後,再上一層樓完成了集其大成的「日本激進主義三部曲」。雖然本次回顧展沒有邀到第二部曲《英雄煉獄》,但光是首部曲和第三部曲就夠看了。首部曲《情慾+虐殺》毫無疑問是吉田喜重創作生涯登峰造極之作,透過1969年兩個大學生追查1916年的「日蔭茶屋事件」始末,檢視了相隔半世紀的性別、情慾和政治社會變遷。對我來說此片應是日本新浪潮最重要的作品,吉田喜重充滿活力與現代感的敘事手法與場面調度,巧妙地交織了劇場、實驗電影和能劇的多重特色,令虛無的六十年代與充滿無限可能的浪漫大正年代以最不可思議的方式在大銀幕上燦爛交會,那股迷宮般迂迴繚繞重訪歷史質疑記憶的現代精神,既與啟發吉田喜重甚多的法國新浪潮健將雷奈、高達互通聲氣,角色與所處環境間看似失聯斷裂的寂寞疏離,則是令人想起義大利的安東尼奧尼。

《情慾+虐殺》在日本影史上是絕無僅有的,吉田喜重透過今昔女性之眼檢視了不同時空男性殊途同歸的偽善和空虛,片中每個看似譁眾取寵的前衛構圖都有其存在的堅強理由,整部電影像是個百寶盒般把日本新浪潮最美好的種種特質全都收納進來了,它偉大到片名不只成為日本新浪潮的代名詞,甚至直接成為西方人眼中形容日本的最佳詞彙。倘若本次回顧展只能選一部片,建議就選此片開開眼界,畢竟大銀幕實在太難得,看個兩次也不為過。至於同樣取材真實事件的《戒嚴令》,相形之下低調許多。這部古典、節制猶如舞台劇的《戒嚴令》,回溯1936年的失敗兵變「二二六事件」思想源頭,吉田喜重以一種反英雄的方式去呈現日本著名思想家北一輝的理想與權謀,讓我們看見他的堅持與怯懦,如此正反並存的複雜特質,以及一股改革社會的力量如何成型而又渙散而去的過程。


圖:《情慾+虐殺》劇照。

很可惜沒能邀到吉田喜重1980年代兩部作品——安樂死議題的《人間約束》(1986年)及改編愛蜜莉布朗特名著的《咆哮山莊》(1988年),幸好此後二十餘年來唯一作品《鏡中的女人》成功邀來共襄盛舉。這部風格冷峻咄咄逼人的力作,一如其他耳順知天命的資深導演「不合時宜」的關注,帶領我們重返二戰年代省思國家民族加諸於個人生理和心理上種種創傷。大銀幕久違的岡田茉莉子總算為導演丈夫再出江湖,詮釋一名終日等待愛女歸來的寂寞老婦,這部極力避免矯揉造作感傷主義的後核災電影,極可能是談及日本軍國主義的電影中最好的幾部,即便黑澤明的《八月狂想曲》或是宮崎駿的《風起》都要靠邊站。

從2013年大島渚回顧展、2014年新藤兼人與其妻乙羽信子回顧展、到今年六月初登場的吉田喜重回顧展,有機會連續三年以不同名義向日本新浪潮致敬,真是策展一大樂事。也希望各位朋友多多捧場,讓我們明年有機會挑戰四連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