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名為昨日的流動饗宴：《午夜‧巴黎》

伍迪‧艾倫（Woody Allen）繼早期經典作品《安妮霍爾》（Annie Hall）和《曼哈頓》（Manhattan）的紐約、《愛情決勝點》（Match Point）的倫敦、《情遇巴塞隆納》（Vicky Cristina Barcelona）的西班牙後，這次將電影場景搬至浪漫迷人的巴黎。《午夜‧巴黎》（Midnight in Paris）敘述好萊塢電影編劇吉爾和未婚妻恩妮斯，在完婚前夕，兩人隨恩妮斯父親至法國洽公，一同暢遊正值夏季、美不盛收的花都巴黎。電影開頭，我們跟著鏡頭遊歷巴黎各個著名的古蹟景點，鑽入細致迷人的小巷，游移在左岸的露天咖啡座和林蔭大道之間。短短數分鐘的開場，便將白天晴朗無雲及向晚雨後的巴黎盡收眼底。

吉爾和恩妮斯在餐廳用餐時，巧遇恩妮斯在大學時的舊識保羅和他的太太卡蘿，四人相約一同參觀凡爾賽等知名巴黎觀光景點。連日相處，恩妮斯對保羅的博學多聞傾慕不已，吉爾卻認為他不過是個愛吊書袋的偽知識份子（Pseudo-intellectual）。於是，當恩妮斯和保羅等人前往舞廳狂歡時，吉爾寧願獨自漫步，享受片刻清閒。熟料，走著走著竟迷失於入夜後的巴黎巷弄，正當吉爾頹然地癱坐在路邊的石階，一旁的鐘樓恰巧鳴了午夜十二點的響鐘。此時，一輛骨董老爺車緩緩向他駛來，一群穿著復古衣飾的乘客熱情邀請他前往派對，吉爾遂此踏上穿越時光的魔幻旅程。

午夜的老爺車幻化成神奇的時光機，帶領吉爾回到他一心嚮往的黃金年代──1920年人文薈萃、藝術家和文學家齊聚的巴黎。在那裡，他遇見了費茲傑羅夫婦（Scott and Zelda Fitzgerald）、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葛楚‧史坦（Gertrude Stein）、布紐爾（Luis Bunuel）、達利（Salvador Dali）等一干他從前只能在書本上景仰讚嘆的名人雅士。

翌日，即使恩妮斯不可置信地嘲諷他，鐵定是腦子長瘤才會出此瘋言瘋語，吉爾依然亢奮地描述他的奇遇。在這裡，吉爾形容塞爾妲‧費茲傑羅時，說她：「就和我們從書上和文章裡頭知道的那樣。非常迷人，但善變且思考跳躍（“Zelda Fitzgerald is exactly as we've come to know her through everything we've read in books and articles. You know, charming, but all over the map.”）。」。“all over the map”在這裡要傳達的意思，若只從字面上來理解必定令人一頭霧水，「地圖」怎麼會用來形容人的性格呢？因此，我們必須先了解，西方語言學在分析語言和意義的產生時，常使用”conceptual map” 一詞來說明生長於同一時空，並分享相同歷史、文化背景和使用相同語言的人們應具有相同的「概念脈絡」（conceptual map），對同一字詞會有近似的解讀。「地圖」（map）一詞遂在英文當中被比喻成一個人的思考邏輯和脈絡，從此就不難知道為什麼吉爾會形容塞爾妲的個性和言談舉止宛如脫韁野馬，不受既定規則束縛地肆意奔放跳躍。

吉爾回到黃金年代時，對畢卡索的情婦阿德里雅娜一見傾心，兩人在費茲傑羅夫婦的派對中再次碰面，吉爾的言談中更是藏不住對她的愛慕。海明威卻不識相地拉著西班牙大鬥牛士貝蒙帝（Juan Belmonte Garcia）加入他們的對話，狩獵、野外冒險和戰爭向來是海明威作品中著力甚深的主題，導演伍迪‧艾倫便加以善用這個暗梗（inner joke）使熟悉美國文學的觀眾會心一笑，因為，舉凡海明威出現在本片的任一場景，必定三句不離上述的話題。

海明威醉醺醺地向阿德里雅娜搭話，詢問她是否有打獵（hunt）的經驗，卻只得到一個簡短冷淡的答覆，只好轉而和吉爾閒聊，吉爾卻回答：「我只有搶購特價商品的經驗（Only for bargains.）」，大概也讓不少觀眾摸不著頭緒。“hunt”作動詞時，除了有「打獵」、「追捕」的意思外，也有「搜索」、「尋找」之意。當我們把後者的解釋和吉爾的答案“Only for bargains.”放在一起理解時，整段對話的邏輯和意義就清楚多了。“bargain”即為「特價商品」、「便宜貨」，“hunt for bargains” 用來栩栩如生的描摹百貨公司和商場大減價時，虎視眈眈的顧客們搶購限量打折商品，激烈廝殺的模樣。另外，在一般口遇對話中，意外找到低價商品也常常聽到“What a bargain!”（好划算呀！），用來表示撿到便宜時的雀躍。

片末，歷經數次「穿越時空」、「回到過去」的吉爾對自己諸多原有的價值觀產生反省和體悟，更明確地知道自己和未婚妻恩妮斯有著根本上迴異的價值觀和人生目標，便提出自己要放棄好萊塢的工作，搬到巴黎從事自己真正熱愛的寫作生活。這一番自白令恩妮斯惱怒不已，她激動地對吉爾說：「我媽對你的看法真沒錯，你真的少根筋（“ I mean, Mom's right about you. You have this part missing.”）。」恩妮斯用“You have this part missing.”來形如吉爾種種猶如瘋子般的言行舉止，若翻成中文來解釋，則可以用「少根筋」來理解，因為大腦有別於正常人少了點什麼，才會有這些令人費解、天馬行空的想法。

伍迪‧艾倫在本片抒發他對舊時代的美好依戀，並找來和歷史人物極為相似的演員維妙維肖地扮演一眾性格、特色鮮明的藝術家和文學家，大開內行人才懂得玩笑。一方面，也藉吉爾在片中對懷舊情懷的辯證思考和最終抉擇，來闡述他個人對這種依戀的反省和立場。《午夜‧巴黎》中的老爺車就如同灰姑娘故事中的南瓜馬車，午夜十二點的鐘聲分別是開啟夢境的載體和夢境終了的機制，電影的魔幻力量也許真的能使吉爾永遠停留在心中理想的黃金年代，但誠如吊書袋先生保羅所說，人們對於過去某個特定時代的迷戀，進而否定當下身處的時空，時常是一種逃避現下問題和困境的表現。和吉爾一般熱愛文學和藝術的觀眾，或是時常感嘆自己出身太晚，沒能趕上更美好的年代的抑鬱之士，對他的執著因當深有同感。電影最後，吉爾踏入雨夜的巴黎街道，他的懷舊情結似乎已獲得舒展和解答，還在車程上，尚未拿定主意的旅人們，也許也能藉此心神領會一個可供參照的答案。

註：標題引用自海明威《流動的饗宴》（A Moveable Feast）。

劇照截取自【開眼電影】http://gallery.photowant.com/b/gallery.cfm?action=still&filmid=ften514038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