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疊的女人:《珍愛來臨》Becoming Ja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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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3-04

電影《口白人生》(Stranger than Fiction)裡,故事主角和作家相遇,開展出一段蛻變成長、血淚交織的「喜劇」;改編自麥可康寧漢小說的同名電影《時時刻刻》(The Hours),跨越三個時空的壯麗敘事,展演了作家、讀者、想像的角色三個白人女人斷裂卻重複交織的陰性哀愁。以電影編劇的角度而言,上面兩部電影在作家與角色的想像關係之間都嵌入精巧、不落俗套的設計,前者在兩個立場之間相互指涉影響;後者在三個角色之間任意轉換,閃現自覺的詩意。



《珍愛來臨》的編劇敘事相較之下是比較陳套的,它想像作家的情感生活,如同閱讀她的作品,但亦是動人。十九世紀初英國女作家珍奧斯汀,出生在漢普夏爾這如詩如畫般的田園美景之中,父親是一位牧師,在不富裕的手工家庭中執筆寫作。她邂逅了學識淵博又風流成性的律師勒佛依,英俊得讓你想舔去他臉上憂鬱的皺紋,兩人在智性的辯論中相互傾心,卻因為勒佛依的法官舅舅阻撓而決定私奔,最後珍考量到勒佛依的家族需要他經濟的援助而決定放棄愛情。電影後半描寫她以勒佛依為藍本,刻劃出名作《傲慢與偏見》中迷人的達西先生。而她終生未嫁,在中年以作家身份成名之後再次遇見勒佛依,勒佛依以「珍」為自己的女兒命名。



電影中的珍,就如同《傲慢與偏見》的女主角伊麗莎白一樣,聰明、好學且勇敢。這種編劇縫合了我們對於角色和作家的想像,兩者形象直接重疊貼合,非常煽情、非常容易因感動給出認同。當角色和作家被放在同一種敘事裡,觀眾被提供的是一種欲望寫作的模式:作家因為類似的生命經驗,被開啟了類似的小說敘事,並在特定的人事脈絡之中,找到一個觸發的點並交織進作品之中。珍和伊麗莎白的形象高度重疊,媽媽的形象像火雞一樣囉唆、爸爸沉穩睿智通曉一切,甚至還有一個談鋼琴唱破鑼歌想吸引勒佛依的花痴女孩,都像伊麗莎白的妹妹。



也不是這種敘事方式庸俗無聊,我只是在看電影的時候有種雜交的感覺,也許珍奧斯汀的個性和經驗真的和伊麗莎白很像,很難分辨只好全部都接受。但有一個地方是真的蠻庸俗的:一群男人在玩板球(規則玩法大概就和棒球一樣),珍和其他女人在旁邊欣賞,突然珍站起來奪走球棒站定位置準備打擊,勒佛依念在她是女人輕鬆地丟出球,結果被珍揮了全壘打。這一段劇情的目的只有一個:珍和男人一樣厲害,甚至比男人厲害。但是為什麼要以全壘打的方式表現呢?我感覺全壘打是很美式、很幼稚的表現方式,好像不是一個英國閨秀女作家會做的事。



把兩個形象重疊的電影敘事(特別是觀眾熟悉的),訴諸的是很煽情的感性力道,所以無論如何還是蠻感動的。但最令我感動的地方不是得不到的浪漫愛情,而是珍奧斯汀穩定地在自己的位置之內透視社會人生。電影一開頭珍的父親在禮拜日講道的教壇上說:「如果一個女人擁有特別的天賦,例如深沉的心靈,它必須被小心掩飾。」我原本覺得,一個女人覺得自己高人一等、擁有寫作的能力,但最後仍然要以婚姻作為結束、仍然要依附男人來得到經濟與幸福,簡直是愚蠢和半調子的個人主義。伊麗莎白不也是這樣?她和達西先生終至互相了解而結婚了於是皆大歡喜了、誰也不追究,那她先前的驕傲與倔強算什麼?看了《珍愛來臨》之後,珍在裡面形容自己《傲慢與偏見》中的主角:兩個擁有和出生環境不相襯的才華的女人、以及兩個擁有不相襯的財富的男人。我看了覺得羞愧,她多麼洞悉一切、又多麼明白該如何柔軟地與尖銳的社會規範共存。她拋棄了和愛人私奔後繼續活著,她沒有義憤填膺地和阻止她的人攤牌,她明白那種痛苦卻選擇和它共生。她在自己平淡的莊園生活中想像充滿冒險犯難、衝突刺激的愛情,正如同電影中她見到另一位聲名狼藉的女作家雷德克里夫,她盛讚:「妳的生活如此平靜,書中卻充滿愛情、危險與驚悚。」女作家的寫作竟然是一種想像生活中缺乏的部份。我們可以批評珍奧斯汀的小說盡寫些生活和愛情,保守又無趣,但我覺得她明白那些無法觸及的,她有機會那樣做卻選擇在一個女人的位置之內,一切止乎於禮。



整部電影中我最喜愛的部份是勒佛依以《自然史》中描寫動物發春交媾的文字來調侃珍,然後介紹她一本內容色情的小說Henry Fielding的《The History of Tom Jones, a Foundling》的那段情節(即上文引述的對話)。他雖然傲慢地以自己見過世面的眼光提供珍意見,珍看了那本小說之後臉紅心跳隔天告訴勒佛依說她不喜歡,重點不是喜不喜歡,但私密的意見交換,兩人原本不同的背景的經驗相互激烈影響而達到的啟蒙效果,卻是和相愛的人相處的最好方式。



電影中的英文對白,因為是十九世紀,所以聽起來挺陌生,到處都是文雅的字眼,比如勒佛依會用「完整」(accomplished)來形容珍的小說。珍最後選擇離開勒佛依,以文學的詞彙「反諷」(irony)來描述真理:反諷就是把兩個矛盾的事物並置來彰顯出新的意義,而且要帶著微笑。珍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表面上看來充斥著生活和愛情,即使是充滿轉折的愛情,都不至於是反諷,但我們讀了她的見解:擁有不相襯才華的女人和擁有不相襯財富的男人。她非常明白自己、明白社會規範的不平等,她看見但不發怒。



女兒的出嫁永遠是一樁投資,珍奧斯汀冷然地洞悉這一切。她才不是天真地相信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