侏儒霧玻璃:《追風箏的孩子》(The Kite Runner)
也許會有人覺得奇怪,『追風箏的孩子』(The Kite Runner)這樣一部以阿富汗為背景、講外語的電影,為何出現在電影英文的單元當中?
原著同名小說暢銷美國台灣市場,好萊塢隨即將之改拍成電影,電影的賣座是容易預見的事。作者Khaled Hosseini出生在喀布爾,隨後因蘇聯共產黨入侵移民美國,這是他的第一本小說,以英文寫成。電影裡幾乎沒有英文對白(只出現在主角阿米爾移民到美國後,以及他去巴基斯坦找到拉辛汗時),但好萊塢的一般做法是把非英語的對白全部黏上英文字幕,避免了配音的突兀可笑,卻也讓其他地區的觀眾除了本國字幕外,被迫觀看英文字幕。這篇文章所截取的英文就是這麼來的。
故事有點複雜,我會推薦你去看小說。它最初看來有種純淨又理所當然的同性之愛(有趣的是故事前半段的設定沒有任何女人,女主角莎拉雅在敘事線上要等到阿米爾移民美國後才出現,而她是唯一稍具重要性的女性),這份同性之愛包含最單向直截的情感和一個人對生命意義的想像。我指的是哈山,我因此很喜歡哈山。哈山稍低的耳朵和兔唇、不合比例的圓眼,讓他看起來像個侏儒。他是哈札拉人(具有蒙古血緣,看起來像中國人)、是什葉派、是僕人的孩子,哈山的每一個想法、樂趣和痛苦,全部來自他的阿米爾大人。他以最喜歡的故事主角的名字羅斯坦與索拉博來為自己的孩子命名,他學寫字為了寫信給阿米爾,他以阿米爾編的珍珠淚故事理解浪漫,甚至死時都是為了守護舊時的房子,他非常簡單,也乾淨。他說:「為你千千遍。」(For you, a thousand times over.)
阿米爾和哈山從小吸吮同一對胸脯的奶水長大,他們一起爬樹、阿米爾讀(或自己編)故事給哈山聽,在冬天裡玩風箏,在食指上留下風箏線纏繞的傷口。他們喜歡美國西部電影『豪勇七蛟龍』(Magnificent Seven)裡的Charles Bronson,還以為他是伊朗人,那句美國電影裡的台詞 "I admire your notion of fair odds."、汽車和牛仔褲,是最早的美國想像。相對於哈山的簡單樸實,阿米爾擁有更複雜幽微的心靈,他將母親的死歸咎在自己身上,不時感到父親對自己保持距離、懷抱不滿,他覺得父親太寵愛哈山卻不明白原因,又把對父愛的渴望投射在拉辛汗身上。父親坐擁金錢和權力的頂點,非常有正義感(他在逃亡至美國的旅途中,為了保護婦女免於蘇俄軍官的調戲甚至願意犧牲生命,阿米爾大概很難理解父親為何願意犧牲生命保護陌生人,也要對自己的孩子吝於表示父愛),教導阿米爾也十分嚴格。但阿米爾不明白,哈山為何可以得到父親不帶期許而純為情感的慈祥眼神,也因此阿米爾對待哈山的態度是游離矛盾且帶有邪惡的。父親對待世事有一套自己的看法,當父親在對阿米爾闡述罪惡時,哈山在外面餵雞,阿米爾背對父親凝視著窗外的哈山,而鏡頭以緩慢來回的橫搖方式在阿米爾的視線內移動。阿米爾善感的小說家心靈,善於製造痛苦、謊言和傷口。
然後就發生了那件十二歲的、決定阿米爾成為今天的樣子的那件事。那件需要花掉後半輩子來彌補錯誤的事情。
那件事其實沒那麼嚴重,但是它被交織在背後更令人深陷的柔軟襯底,共和政權推翻君主專制,接下來是蘇聯共產黨入侵阿富汗,父親帶著阿米爾移民美國後,是塔利班政權的暴起。美國生活也沒這麼好過,阿富汗人在那裡打零工、在市集裡做些小生意撐起生活,阿米爾混到社區大學畢業。生活殘忍,此時童年的風箏像霧裡的花,連食指上的傷口也覺得美。
無論如何阿米爾的生活是發達資本主義的啤酒咖啡,所以當他回到阿富汗,他看見塔利班政權份子用石頭擲死偷情的女人、處罰穿高跟鞋的人、被射殺死的屍體高高地吊起,阿富汗人習慣了死亡和殺戮。阿米爾貼上假鬍子包起頭巾要尋找哈山留下的小孩索拉博,他這時看起來像個可笑的觀光客,注視著擎著槍的塔利班軍人,在孤兒院裡斥罵販賣兒童的主人,卻被孤兒院主人的一席話回擊得啞口無言。
阿米爾已經離阿富汗何其遙遠。當他終於找到了索拉博,此時他正在為塔利班軍官跳舞,而那位軍官卻是從小欺負哈山的兒時舊識阿塞夫,當阿米爾問他:「你在這裡做什麼?」時,阿塞夫回答:「我在家啊!我在清除家鄉的垃圾」
根據阿富汗的建國傳說,真主阿拉把世界其他部份都創造完時,把垃圾集中起來放在一個地方,即阿富汗。阿富汗歷經了諸多政權的轉移,已經疲憊且殘破不堪。阿米爾多年生活在美國,以陌生的外來眼光觀看阿富汗,無論是小說或電影,都以阿米爾第一人稱的角度去敘述,這位從小穿進口服飾又長年居住美國的阿富汗青年的位置去判斷,隱隱解釋了這部小說為何在美國書市暢銷又迅速獲得了好萊塢的青睞。它一方面教育了讀者觀眾「阿富汗的政權歷史」,另一方面又符合了美國民主自由價值的政治正確(politically correct)判斷。
這部電影在氛圍和影像上,頗成功地營造出書中的伊斯蘭世界,尤其是低聲吟唱的絲竹音樂,還有影片開頭的仿阿拉伯的花體字型。
然而,風箏究竟象徵了什麼?我其實不知道阿富汗的小孩是不是都放風箏,還是放風箏是一個政治局勢安穩的情形下才能進行的活動?但風箏是令長大後的阿米爾和哈山都魂牽夢縈的童年及兩人情誼的表徵,但意義仍有些微不同,對於哈山來說,追風箏對他而言是個用腳踢起一把沙觀察風的方向,就能知道風箏去向的、近乎本能的行為;阿米爾參加鬥風箏大賽很大原因則是為了得到父親的關注與稱讚。電影的最後一個鏡頭,阿米爾以充滿無限溫柔的眼神看著索拉博,在心中默念:「為你千千遍。」追風箏這個畫面又將阿米爾和哈山的友誼連結起來,更重要的是,阿米爾發現了哈山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兄弟,我其實覺得,那些種族的(普什圖人與哈札拉人)、宗教的(什葉派與遜尼派)衝突糾葛無法被解決,但只有在親情血緣這一層深厚的關係上,阿米爾長久以來的微刺與酸楚,才獲得了紓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