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金馬獎總評:鍾孟宏可以跟金馬獎結婚
在一片歡呼與驚愕聲交雜之下,第58屆(2021年)金馬獎落幕了。鍾孟宏導演之作《瀑布》獲得最佳劇情片、女主角、原著劇本與原創電影音樂獎,以一項之差,成為今屆最大贏家,略勝事前備受看好的阮鳳儀首部執導長片《美國女孩》。
在中國電影尚能角逐金馬獎的2019年之前,金馬獎對於許多觀眾而言,如同世界盃或奧運之類的國族競賽。多數觀眾沒機會在影展期間先睹入圍作品,許多台灣人凡是看見中國電影得獎,便稱金馬獎淪為金雞百花獎;而中國人看見台灣電影奪獎,則稱「灣灣」假開放、假氣度,還是要搞保障名額。回顧到電影本身的討論相對較少。
先不論《瀑布》是否實至名歸,其實過去最佳劇情片得主也曾激起評論界質疑,只是終究只是茶壺裡的風暴。例如中國導演高群書以《神探亨特張》(2012)勝過婁燁《浮城謎事》、杜琪峯《奪命金》、楊雅喆《女朋友。男朋友》的那一年,知名影評人藍祖蔚便曾以〈金馬亂蹄〉為名,質疑金馬獎評審竟不察作品內含中共主旋律思想。
只是當時《神探亨特張》僅在影展期間放映,一般台灣影迷無法判斷這項結果是不是合情合理,故也不在乎。日後在台登上院線之後,票房也僅獲11萬元新台幣(僅約400多人進場觀賞)。但隨著中資電影撤出金馬獎後,入圍作品多有機會在院線欣賞,坊間討論度為之增加。
誰是金馬獎仲裁者?
近來,茶壺裡的風暴,成了手搖杯裡的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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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3期【焦點影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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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瀑布》上映之後,影評人壁虎先生在〈鍾孟宏可以跟柯文哲結婚〉一文,以尖酸刻薄之語,批判鍾孟宏「退化為一個八點檔導演,將一個十分鐘就能講完的故事無可救藥地拉長成一個一百二十多分鐘的流水帳,成為一部失職而且不懷好意的狡猾衛教宣傳片。」
固然文中情緒化字眼多於論證,是不是足以被視為一篇真正意義的影評啟人疑竇。不過近年台灣評論界一向有溫良恭儉的特徵,一般對國內導演作品不太嚴苛以待。突然有人出來使用極端字眼譁眾,自然讓原本不喜鍾氏作品的影迷傾巢而出,也不意外當《瀑布》獲獎時會激起一部分影評人、影迷公開表示反感。而莫名被賦予扮演「對抗」鍾孟宏作品角色的新銳之作《美國女孩》,則令大家格外感到憐惜。
有一種聲音特別獲得迴響,是說金馬獎鼓勵了《瀑布》是葬送了台灣電影的未來。但此說其實也是一種對金馬獎意義的過度期待,就歷史上看來,金馬獎並不總是走在最前頭,甚至反應經常遲鈍。
兩部台灣新電影開山之作《光陰的故事》(1982)與《兒子的大玩偶》(1983)在金馬獎分別提名一項與三項,皆未獲獎。侯孝賢的《悲情城市》(1989)帶著威尼斯影展金獅獎之姿提名金馬,但在當年最佳劇情片競逐卻敗給了現在鮮有人討論的《三個女人的故事》(1989)。但這些結果顯然沒有使得台灣電影的未來走向死亡。
許多人總愛在金馬獎說自己受「電影之神」的眷顧,但這世界上當然不存在什麼電影之神。就算存在這種神,祂的任務也不會是電影優劣的仲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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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的仲裁者只是一群各有侷限的評審。這群評審可能有著不同性別與性向、來自不同地方、生長自不同世代、彼此個性不同、各居不同專業領域、觀影經驗不同、政治立場或也不同,甚至與入圍者之間也有交情或嫌隙。太多可能性左右了最終得獎的結果。就連獎項討論的先後次序,都可能讓結果產生截然不同的可能。
這麼說來,金馬獎的本質就像是一個大型團康遊戲1,充滿不可控。也像是今屆典禮介紹「年度台灣傑出電影工作者」一獎時使用的「錢仙梗」,既可能是某種力量硬是推著大家走,也可能是集體潛意識驅動。換一個組合,又會有不同可能。既然如此,任何宣告這個得獎結果是「撥亂反正」的人,或者批判結果是毀滅台灣電影的論調,都同樣不值得在意。
金馬獎的缺憾與驚喜
不過金馬獎仍然有一個好處,我們可以從整個入圍名單的作品,看見台灣電影與其它地區華語獨立電影的發展大致趨向。
比起得獎誰屬,往往真正看頭還是在入圍作品。雖然名單依然反應了初選與複選評審的侷限,例如在造型設計等技術表現在業內堪稱登峰造極、也屢獲海外影展大獎的《哭悲》,竟未能在金馬獎獲得任何一項提名。這似乎暗示了,金馬獎也不可能在每一年都做到真正的全面性,掌握所有傑出之作。
有時候也會反過來,從某些明顯不夠出色的入圍者,察覺產業軟肋所在。除了動畫長片獎的從缺,在視覺效果獎一項,特效堪稱敗筆的《複身犯》也取得一席提名。這倒不能歸咎作品本身,而是在中資電影退出金馬獎後,客觀來說導致這類技術項目的水平下降,而金馬評審或許仍有壓力「填滿」入圍者。有人提議為了鞏固金馬獎含金量,應該將入圍席次從5項全面縮減為2011年之前的4項。但端看競爭力普遍較高的演員、美術、音樂類,又令我難以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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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5期【焦點影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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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脫出劇情長片本位,其實今年紀錄片的表現一如既往具有國際性的水準,才是金馬獎扛鼎項目。
《時代革命》以反送中運動(全名為「反對《逃犯條例》修訂草案運動」)伊始,脈絡性地回顧香港所歷經的一連串社會運動,也透過抗爭者與學者訪談,透析香港市民近年的思想轉變。從接受「一國兩制」,到轉向「香港獨立唯一出路」,導演周冠威的論述沒有任何迴避之處。由於金馬獎最佳紀錄片得主將可以直接保送奧斯卡初選名單,《時代革命》甚至有可能成為首部受惠金馬獎而闖入奧斯卡的作品。
作為一部紀錄片,《時代革命》少了辯證,它直接將一個政治立場擺在前頭,無意去說服任何不認同的「藍絲」(支持警方執法派)。不過這並非過失,導演起初的創作意圖便是如此,他也的確希望藉由彰顯暴政之惡來達到宣傳政治理想的目的,與近年如《凜冬烈火:烏克蘭為自由而戰》(Winter on Fire: Ukraine's Fight for Freedom,2015)這類政治紀錄片有異曲同工之妙。金馬獎評審團的考量相信不純然是針對電影敘事與技術層面,而是對香港人的聲援,藉由金馬獎的影響力,這部作品也可望獲得更多矚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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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0期【電影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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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入圍紀錄片同樣可觀。《絳紅森林》記錄下四川亞青寺數萬名覺姆(藏族的「女尊者」,即佛教所稱的比丘尼)遭到中共迫害而被迫還俗的過程;《二〇二〇年的一場雨》描寫了政變之前的緬甸人的日常悲歡;《給阿媽的一封信》邀集台灣年輕人對家庭記憶進行創作,彰顯台灣多元的族群面貌與史觀;《獨舞者的樂章》則以台灣裸體模特兒先驅林絲緞為主角,回顧她如何在戒嚴時期衝破台灣社會的保守桎梏。
遺憾的是,金馬複選評審今年沒有讓任何一部紀錄片提名剪輯、攝影等單項。實際上,依照現行金馬獎規章,紀錄片更具有角逐最佳導演之資格,在紀錄片表現普遍優於劇情片的情況之下,今年應當保有一個席次給紀錄片導演。只能盼望明年會有所突破。
今屆是金馬地位的轉捩點?
在去年為《放映週報》撰寫〈2020金馬獎總評:金馬獎航向何方?〉時,我使用「貶值」一詞來形容中資電影退出金馬獎之後造成的現實,結果造成許多影迷的非議。雖然我不會矯情地收回這個字眼,但也必須要面對的是,只要中共政權沒有面臨如同蘇聯解體那般的局勢大變,金馬獎大概不會等到中資電影再參與角逐。
所以怨懟金馬獎星光不如以往的影迷必須面對這個現實,如果沒有萬一,未來數十年金馬獎就是維持現在的格局。未來談及金馬獎面臨的損失,也將越來越沒有意義,因為大家終將習慣現有局勢。
然而,就另一個角度來講,許多人並未察覺到,其實今年又是金馬獎的另一個轉捩點。金馬獎的重要性在華語影壇又獲得了實質意義的提升,雖然這不是靠金馬拚鬥而來,而是客觀政治環境的改變。就在2021年10月27日,也就是金馬獎典禮的前一個月,香港特區政府的新版《電影檢查條例》經過立法會審議投票三讀通過。這項條例授權政務司長得以對電影直接進行審查,並予以禁映。
這意味著類似2016年《十年》奪得最佳電影的事件將不再重演,因為香港金像獎規章只允許院線上映電影能獲得入圍資格,代表今年在金馬獎獲得矚目的《少年》與《時代革命》將不會在明年香港金像獎的入圍名單上出現。不僅金像獎主旋律化,就連一些香港獨立獎項恐怕也難逃官方箝制。這意味著華語電影獎原本名義上保有自由性的主要獎項又消失了一個。
許多國內外批評者雖然譏笑金馬獎已淪為「自娛自樂」,但隨著中國、香港電影獎已喪失自主權,金馬獎固然無法廣納華語商業大作,卻仍然是華語世界的唯一自由堡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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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今年仍有中國電影入圍,除了上述提及的《絳紅森林》,還有動畫短片《稻草記》,故事以小童視角看盡成人世界的恐懼與迷失,片中對香港景觀與抗爭場面進行重現,顯見對香港遭遇帶有深切的同情。此外,中國籍導演唐藝則拿了香港鮮浪潮的資源回鄉拍攝《天下烏鴉》,以少女視角一窺「中國式社會主義」的群魔亂舞。
同樣不可能在香港金像獎與中國獎項得到關注的還包括羅卓瑤的《花果飄零》,作品固然以極低成本拍攝、起用非職業演員為主,不如一般藝術片觀眾期待的賞心悅目,但低限形式卻恰恰符合了電影混淆虛實、人鬼的內容需求。作品是在無人喪生的雨傘運動之後拍攝,所以片中的「現代人」理應不是鬼,但歷經反送中運動後再看此片,卻會很自然地將片中所有看來像冤魂的人也當成反送中犧牲者。相信導演不會在意觀眾的誤讀,加上與反清義士鬼魂的對話,使得作品的論述昭然若揭,就是要將清廷與中共暴政直接掛鉤。
旅居澳洲的羅卓瑤在本屆金馬獎沒有出席領獎,這是她歷經個人6次空手而歸之後,第七度角逐。而這又是一個金馬獎反應遲鈍的實例,早在1990年代,羅卓瑤就有多部作品值得褒獎。今次得獎作其實是沒有典型「得獎相」的作品,也並非羅卓瑤最佳作品,但影評人黃建業為首的評審團依然看見了作品的內力,就此仍應高度肯定評審的決斷。
由此看來,鍾孟宏導演領取最佳劇情片時,一句頒發最佳導演時「屁股已經抬起來」之說,實在有些貽笑大方、也失之莊重。
金馬獎是一面鏡子
評審抉擇引來普遍爭議的原因,是在於讓《瀑布》取得最佳劇情長片與原著劇本獎榮耀。較多針對該作的批評,在於指出鍾孟宏作品的溫情主義論調。但就我感覺,這些批判之所以產生,也是因為評論者本身已經存在一個牢不可破的「電影信仰」,對喜好的電影已經形成了固定的想像,並且使用這個電影信仰去框架其它電影而造成的後果。這種過度套用學術與理論的切入很容易落為一種紙上談兵,令人懷疑評論者欠缺實際生活的體驗、思想不夠富有彈性與可能性,而像一具空有毒舌的AI。
《瀑布》縱使絕不是鍾孟宏最好的作品,卻也並非一無是處,它帶領觀眾進入了思覺失調患者的心理世界,模糊了現實與虛構的份際,溫情面貌之下依然保有鍾孟宏本色,演員與整個世界觀有著精彩的調和。客觀論起缺失,或許是賈靜雯與王淨之外的女性角色皆有些令人不耐的刻板化。雖然是否夠資格榮膺首獎可議,它的確是存在許多能打動觀眾的時刻。
更退一步來說,縱使它真的一無是處,這也是金馬獎今屆評審的集體判斷結果,像是一面鏡子,做出了一個反映,這完全不意味《瀑布》就是公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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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年、20年後,《瀑布》可能被視為一個過譽的作品,但這個決定依然值得尊重,因為它終究反映了一部分菁英電影人的意志。在此引用壁虎先生的標題,既然彼此情投意合,鍾孟宏當然可以和金馬獎結婚。
至於未能獲得最佳劇情片的《美國女孩》,以細膩角度看待一個自美國回台就學的女孩的叛逆與哀愁,作品反映了台灣兩代人的集體創痛,可見無所不在的父權陰影籠罩。但導演的敘事卻懂得精妙地將這些黑暗面縫合在人物的生命經驗之中,說故事的手法,實在有大將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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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6期【電影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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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未來台灣影壇而言,阮鳳儀的成功也堪稱一個啟示,她是在2018年推出《美國女孩》的前身短片《姊姊》。經過短片作品的歷練,證明了自己有駕馭電影敘事的能力。獲得今屆金馬影展亞洲電影奈派克獎的《少年》導演任俠,也是從短片起步。投資者或製片如有意尋找下一位阮鳳儀或任俠,與其尋找影視跨界人士,不妨直接從金穗獎或其它短片影展平台找到這類優秀人才。
今年《美國女孩》除了獲得競賽獎項的最佳攝影、新導演、新演員之外,也贏得其它競賽外與會外獎如觀眾票選最佳影片、國際影評人費比西獎、亞洲電影觀察團推薦獎,其實收穫獎項最多,也普遍得到影評界與圈內的褒獎,這是很好的起步。網路輿論無需將台灣電影市場變成二元對立的修羅場。台灣電影需要的不是一部救世神作,而是更多元的作品,無論是鍾孟宏的、還是阮鳳儀的、抑或九把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