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的提問,建設的想像:訪《買房子賣房子》林謙勇導演
2017年第一部作品《建設未完成》(以下簡稱《建設》)裡,林謙勇把攝影機對準淡水參政青年王鐘銘,這位開發派口中阻礙進步的環保人士,讓他娓娓道出理念與現實對撞下的疲憊;而在今年完成的第二部作品《買房子賣房子》(以下簡稱《買賣》)裡,林謙勇延續著土地與個人情感的關係討論,不過這次拍的是他的父親,一位相信發展至上的紡織業退休人士,熱衷於看房買房賣房交易,想為下一代甚至下下代,留下更好的未來。
以父親為主角主線,交織著周邊親友關於買賣房屋的故事,陣列出大台北從中心到邊陲,不同世代的居住想像與實踐,《買賣》總拍攝時間橫跨六年,恰恰記錄了父親從60到66歲、娶媳婦做阿公的時光,也是小侄子從出生到學步學語的成長軌跡,再花半年以上剪輯修整,建構成一部由私人視角觀看當代土地買賣議題的紀錄片。
理解父輩的買房執念
「爸爸開車的時候都會一直看兩旁的聚落或建案,我家親戚坐他的車覺得很害怕,跟他說:『叔叔,那個⋯⋯開車要看前面啦!』」導演在訪談中開玩笑地談起,自己的爸爸到底有多愛看房。
「家」是一種複雜的社會組成,尤其當代社會的經濟模式運作下,實體的「家」或「土地」從一個人安身立命的起點,搖身一變成為買賣或投資商品。在台灣,有些人靠貸款機制投資房地產發大財;有些人則是幾十年前經濟尚好時買下一間房子,三換四轉幫家庭換取更好的生活品質;有些人可能因為更大的經濟想像,被政府徵收掉了棲身之所;而有些人則是在生活糾結下選擇賣掉家屋,餘生選擇當租屋客⋯⋯
林謙勇的父親,來自宜蘭南方澳小村落,他以用功念書、到台北努力的拼勁,成為這座城市的中產階級,在房價未及今日寸土寸金之時,於鄰近妻子上班處的東門市場,買下導演從小居住的舒適的家。作為不同世代的一份子,也歷經社運抗爭現場,深受台大城鄉所對於都市發展、空間規劃等反思啟發,曾以「房地產文學」作為碩士論文題目,他遙望著父親的開發信仰:相信老舊的東西應該被淘汰、破敗的地方應當被整治,都市有其必須發展運作的輪軸,不應該停滯。他好奇,父親為何有如此的想法?童年壓伏於低矮屋簷的他,何以如今著迷水岸宅的瞭望?白手起家的男子,為何有富過三代的期待和自信?
《建設》後,林謙勇與公視「紀錄觀點」委製編輯王派彰討論,決定將長期紀錄的的家庭影帶,轉化為第二部作品。儘管在討論當代台灣的房屋買賣,但他不想拍一部學者專家講話、跟房仲走一圈的報導影片,《買賣》由「家庭電影」出發的拍法,顯影出拍與被拍之間的親密性、導演對自身中產家庭處境的思考、以及對家與國族的觀察,也展現出對社會上「物理性的家」與自己「心理上的家」的交錯。
從家庭電影到公共議題
電影開場是爸爸坐在駕駛座、調整攝影機角度的畫面,此時我們甚至還不知道他是誰,鏡頭誘使觀眾產生對於人物的困惑:為何這個人要笨拙的自拍?
拍攝與被攝是一種權力關係的展現,導演掌握了整部電影敘事的權力,但《買賣》的權力關係並不典型。被拍的父親在鏡頭下,暢談自己對社會的想法、買賣房子的價值觀,我們看見兒子身為拍攝者,與被攝者父親之間有若干角力伏流,但更多是敬重與柔情。《買賣》是一場兒子與父親的情感交流遊戲。林謙勇表示,爸爸雖然不懂紀錄片,但他以「甘願成為被攝者」當成對兒子的支持,做好一位盡職父親。電影開場或許讓人疑惑,連擔任主角的爸爸也不解為什麼放這個畫面,但這背後是屬於導演的私密性,像是「我爸回應我的期待」。
但很有趣地,片中父親更常回應的是他哥哥的兒子,出生不久、那時還在牙牙學語的小侄子。「他(小侄子)長很快,現在已經很會講話」,小侄子的存在變成一種時間的指標。電影透過父親向嬰孩解釋許多基本問題——如台灣是什麼?國家是什麼?歷史是什麼?房子是什麼?——也取代了傳統而制式的訪問,吐露更多內在。
相較《建設》拍的是土地抗爭的社會運動者,畫面常嚴肅且沈重,林謙勇說:「《建設》是『在公共議題下,私人的感情藏的很深』,但現在完全相反,變成『影片裡幾乎都是私人的東西,再來想公共議題要如何討論』。」影像本身能告訴你的,總是比你拍下時想的多。家庭影片就是「先拍下來,之後是創作者可以找東西的線索」。看似單純的私人內容,都有可被探挖公共性的潛質。
雖然作品有顯著的議題性,但對林謙勇來說「怎麼拍」也是很重要的。《買賣》在拍攝現場,努力做到一景一鏡,有時甚至是他所稱「不存在的攝影」,如拍攝山林動物的隱藏鏡頭般,將攝影機架設於家的角落,過一段時間再來收網,看錄到什麼。在組織影像時,林謙勇反思前作過於擁擠快速的剪接,「自己拍自己剪,很容易拋不開東西」,於是這次初剪,嘗試沒有把素材全部看過一次,先挑自己較有感覺的長鏡頭來做定錨,「一場咬一場」,其他再用《建設》的方式來做銜接與組合,以期有別於多數台灣長鏡頭電影的慢節奏,「這是我覺得有在推創作邊界的事情」。
機率之雲與中產階級原罪
每個人的一生有一些好運在頭上飄,有一些人抓得到,有一些人無法,我爸爸比起大部分人也許可以抓到,但也不是非常抓得到。像是我爸爸說:『早知道哪裡哪裡是新大樓,那時就要買了』,而那個『早知道』意思就是『機率之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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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到片中一顆重要的倒轉鏡頭時,林謙勇提起王派彰告訴他的「機率之雲」概念,所促使他的思考。「買」與「賣」一直都是一種交換,累積財富也是多數人所願,有人機會好,就能利用交換往上爬、換取更好的生活,但不是每個人都有那樣的機會,或有些人一生就是勾不著。導演表示,片中用了許多連結房子跟雲的鏡頭,一方面隱含機率之雲,一方面也是在天空翻飛的「買不起的房子」。
《買賣》對於拍攝者與被攝者、兒子與父親之間的世代想法差異,並未張牙舞爪呈現,而其中也藏著一股暗流,是林謙勇坦言存在的「中產階級原罪」。有著一位比多數人更抓到一些機率之雲的父親,導演自承「我到所有社運場合都會格格不入,因為我就是既得利益者」,而自己之所以能夠不汲汲營營接案,專注創作與念書(目前在念淡江大學中文系博士班),也有賴於家庭庇蔭。林謙勇說,他沒有特別去刺激爸爸,一方面他覺得還沒儲備好能量,一方面他明白世代差異不是三言兩語可以突破的,那與一整代父輩所受的黨國教育養成息息相關。
片中父子少有對話交流,少數談論的是政黨或自身議題的反思,當兒子問起家中小康的經濟情況,爸爸說:「這個社會就是這樣,有錢人在賺錢比較容易⋯⋯當然你要用錢賺錢以前,還是要努力工作⋯⋯」那個世代的男子,因為努力,因為運氣,又搭上時代起飛,有機會許孩子們一個好的將來。父親也說著:「你一定不要讓孩子輸在起跑點上,剛開始就要給他們脫離底層,你叫他從底層開始拼,拼到什麼時候,你有能力的話,就要讓他領先一半去跑才對。」
《買賣》透過爸爸與不同人的互動,展現他身為父親、朋友、先生的行動與自我期許。中年男子的執念,也許來自對能力的追求與展現,更是想照顧所有人的心願,而「買房子、賣房子」是他意念的展現。同一時間,機率之雲的想法置入,也展現了導演面對父親執念、買房賣房、自身位置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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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起未來計畫,林謙勇表示在拍《買賣》的時候,也正拍攝由台大學生發起的紹興學程、以及正進行到中繼階段的紹興社區議題。《買賣》中的水電叔叔,其實就是紹興社區的居民,最早搬出去後最近又搬回來,他想著未來以他作為居民代表。「建設」系列尚未完成,在這座拆除與重建仍不斷發生的城市裡,持續上演。
導演開玩笑說,從小認為東門市場是世界的中心。作為一個「天龍國」長大的中產階級子弟,林謙勇持續透過攝影機拍攝親友,外擴他所認知的世界,既是私密的,也是公共的,也為自己的身份定位,繼續尋找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