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色似棋子，演員是載體，電影複雜又迷人——專訪《南方車站的聚會》女主角桂綸鎂

闊別兩年，桂綸鎂帶著新作《南方車站的聚會》亮相在台灣電影院的大銀幕上。小鎂在片中飾演的女主角劉愛愛，有著記憶裡《藍色大門》孟克柔式樣的短髮、瘦削的形體、小鹿般倔強的眼眸，不同的是，劉愛愛的眉宇間多了一份由生活歷練聚匯而成的沉著與堅韌。這位從事身體交易工作的「陪泳女」，世俗卻不庸俗，宛若一朵在皎潔月色下搖曳生姿的水蓮花，她扎根於野鵝塘的淤泥裡，嚮往著能像白鴿一樣，自由地在藍天中翱翔。

出道 18 年以來，小鎂自謙仍在不斷學習，她保持著自己的步調，認真生活、專注演戲，悉心對待每一部作品，努力在每一次的表演中累積收穫。2018 年，小鎂全身心投入《南方車站的聚會》，雖然一年只拍了這一部作品，但她在拍攝過程中全力以赴，十分珍惜能接觸到如此精彩的劇本、豐富的角色的難得機會。

觀眾嗅到的「愛情」

刁亦男執導的《南方車站的聚會》是今年唯一一部入圍坎城影展主競賽單元的華語片。在坎城首映之後，小鎂接受了很多的訪問和映後 Q&A，其中令她印象最深刻的問題，是一些觀眾不約而同地提問，片中劉愛愛和周澤農（胡歌飾）這兩個角色之間是否存在著愛情？面對觀眾的好奇，小鎂或胡歌給出的標準回答是「兩人之間的情感其實相當複雜」。小鎂覺得，兩人「希望在彼此身上找到一種幾乎不可能的救贖」，劉愛愛在面對周澤農的時候，內心夾雜著很多的情感，可能是憐憫，也可能是同路人的相知相惜，當然也可能包括愛情。

然而小鎂透露，在拍攝的時候，小鎂、胡歌、刁亦男導演三人之間都沒有直白地提到「愛情」這個詞語；在小鎂演繹的過程裡，也沒有特別往愛情這個方向去詮釋。小鎂表示，在片中，劉愛愛、周澤農都沒有任何明確的行動或台詞直接表達愛意，可是觀眾居然嗅到了愛情的味道，這真的是一件很特別、很奇妙的事。「如果觀眾能夠理解兩個萍水相逢的人，最終走到某一個階段，他們涵蓋的我們姑且總稱為『愛情』的東西，居然在片中這一個氛圍裡被呈現出來了，我覺得這或許是兩個角色滿成功的一個部分。」

小鎂猜測，觀眾會感受到愛情，可能是從那一場船戲看到了情慾的流動，但這場情慾戲對劉愛愛來說也是複雜的，雖然是由她主動的，但她在那個當下面對的可能是誘惑，可能是利益，也可能是她體會到了周澤農的心跡。在這場戲即將結束的時候，周澤農付錢給劉愛愛，劉愛愛不是那麼情願地接過，因為她覺得，如果拿了這筆錢，他們之間的情分好像就少了，愛愛想要盡可能保留一點情分在兩人之間。但理智層面，劉愛愛知道自己必須收下這個帶血的錢，作為進行了（性）交易的證據，這樣任務才可以繼續下去。小鎂推論，或許是因為船戲這段的表演選擇，讓觀眾漸漸覺得這段情愫可能偏向愛情。

談及對於劉愛愛這個角色的理解，小鎂覺得她有種看起來「天真而幼稚的世故」。小鎂回憶，剛開始在拍攝現場與導演做表演選擇的時候，她的確有嘗試過大眾刻板印象裡特殊行業的女性氣質，相對妖嬈、風騷、姿態萬千的表演方式。可是，導演一直提醒小鎂不要忘記劉愛愛的中心特質，導演希望這個角色是樸實的，所以，小鎂就調整為現在看到的相對「中性」的表演。小鎂補充道：「可能只有在偶爾那麼一些微小的時刻，可以看見劉愛愛一點點的職業性，她不成熟地想要勾引他人、魅惑他人的一面。」

與角色處境極相似的不安感

在《南方車站的聚會》五個多月拍攝期裡，小鎂覺得自己作為演員的心路歷程，和劉愛愛作為劇中角色的心路歷程極其相似。在扮演劉愛愛的過程裡，小鎂很茫然、很焦慮，每天都充滿著巨大的不確定，她一直在現場跟導演做很多的摸索，一直在探索一條可以追尋的表演路徑。即使因為導演給出的表演指令而產生了強烈的茫然、不安，小鎂對於刁亦男導演充滿信任。小鎂覺得他是一位敏感而細膩的導演，上一個 Take 和這一個 Take，小鎂做出非常細微的變化，甚至擔心導演不太能看出來，但當她用疑惑的眼神詢問導演的時候，導演立刻講出小鎂剛剛做的所有不同。（注1）

在拍攝現場，刁亦男導演經常鼓勵小鎂放開去演，他會在後面幫忙把控，但小鎂覺得，這樣無比大的表演空間，反而是更難的，因為不知道到底要往哪個方向前進。後來有一天，小鎂忽然體悟，或許自己這樣的不安定、不確定，跟劉愛愛遇到的情境其實是很相似的。演員必須要承受住內心的不確定感，然後繼續往前拍下去，劉愛愛也是這樣的，面對這個事件，一開始是非常純真地為了兩萬塊找一個人，後來產生各種猶疑，不確定該怎麼做，但是事件推著她必須往前進。

小鎂還覺得，刁亦男這次指導表演的方式也很不一樣。之前大多數的拍攝經驗，表演都會遵循著線性邏輯，有一個前因，角色因此接下去會做一個什麼樣的反應，可是《南方車站的聚會》裡面，導演是單場、單場地處理表演，在現場給的指令也比較抽象，要求演員刻畫出一種中性的角色，強調肢體動作、弱化心理活動（注2） ，小鎂稱作「點狀式」表演。她分享：「點狀式的表演很寫實，因為每一個人在面對不同人的時候，其實會有不一樣的語調／聲調／表情，更不要說在面對一個重要事件的時候，對自己的人生來講，一定會往這邊想一些、往那邊想一些。」

劇組裡的「拼命三娘」

「點狀式」表演帶來的不確定、不安定，所造成的拍攝期間精神壓力，加上武漢氣候潮濕悶熱，小鎂的身體發出了警訊。整個拍攝過程對她最困難的是，一直在跟自己的身體做鬥爭，感冒、發燒……帶著低燒熬夜拍狂奔的戲，差點體力透支。在拍攝與黃覺的那場暴力戲時，小鎂不慎碰到水蒸氣，手臂被深二度燒傷——談到這一幕，製片人沈暘特別心疼，一開始小鎂害怕穿幫，連 OK 繃都不敢用，製片人佩服小鎂的堅強，佩服她忍著在拍攝過程中又多次觸碰到傷口的疼痛，從晚上一直拍到早上五點多，把整場戲拍完。（注3）

不論身體多麼不舒服，小鎂都咬牙堅持著。甚至，小鎂說她從沒閃過「堅持」這個念頭。當她在拍攝現場看到導演、所有工作人員都忙碌著，感受到大家對於電影的熱愛，再大困難都沒有放棄，一直在用很安靜沉穩的力量往前走著，她也不會有任何想要放棄的念頭。小鎂強調，「堅持」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小鎂坦言：「我的身體從來都不是我的，從來都是角色的」。為了進入劉愛愛這個人物，2018 年 2 月 24 日正月初八，小鎂抵達武漢，提前兩個月進組學習武漢方言、體驗當地生活。現實中的自己與劉愛愛從事的「陪泳女」職業相距甚遠，為了更好地了解角色，她在片中出現的筒子樓場景裡面獨自居住了一週，還去和社會中形形色色的人們聊天，去體驗「摸摸唱」等色情行業，觀察小姐們如何與客人交談……

整個拍攝是按照劇本時序「大順拍」，小鎂學習方言兩個月，然後又多等了一個月（都在拍胡歌前面打鬥的部分），所以她其實有三個月是沒有戲的。小鎂也曾困惑，經過這麼長時間的學習和準備，到底獲得了什麼？她笑著說，其中的收穫，自己也講不出來，好像沒有辦法條列式地告訴自己，到底具體獲得了什麼。後來想通了，「或許好好地生活在這裡，就會有一些無以名狀的東西，有些關於氣息的東西，自然而然地展現或是流露，成為你身上的一部分。因為人在某些環境裡生活，肯定會有一些習性會很貼近這裡的人。」在這次飾演劉愛愛的過程裡，小鎂覺得自己沒有所謂「在哪一刻成為了她」，而是在生活裡慢慢地、漸漸地好像在貼近劉愛愛，在跟她對話。

面對小鎂這種「拼命三娘」的精神，劇組演員們都讚不絕口。飾演男主角周澤農的胡歌，形容小鎂像一頭鹿，敏感而靈動，也非常敬佩她的敬業。繼《白日焰火》之後，第二次與小鎂合作的柏林影帝廖凡，此次在片中飾演刑警隊隊長，他覺得小鎂這次跟之前的差別很大，已經完全不是桂綸鎂了，為了更貼合導演希望劉愛愛要「垮一點」的感覺，小鎂在戲裡戲外都駝著背、保持著八字步，走路像鴨子一樣（注4）。萬茜飾演周澤農的妻子楊淑俊，片中有不少與小鎂的對手戲，萬茜稱讚小鎂特別用功，為了飾演「陪泳女」把自己曬黑。曾美慧孜扮演另一位「陪泳女」，她觀察到，不論鏡頭有沒有拍到小鎂，她每一次的表演都會全力以赴。（注5）

劉愛愛vs吳志貞

《南方車站的聚會》是小鎂第二次與刁亦男導演合作。2014 年，小鎂出演刁亦男導演第三部長片《白日焰火》的女主角吳志貞。小鎂回憶，那時跟刁導合作得非常愉快，內心也一直很期待能夠再次合作，沒想到，5、6 年後，機會來臨。

談到閱讀刁亦男撰寫的《南方車站的聚會》劇本後的感受，小鎂表示，跟當年看完《白日焰火》劇本，感覺其實很接近，因為兩個劇本都寫得像小說一樣，非常精彩。精彩之餘，小鎂通過富有畫面感的文字，看到了導演想要呈現的畫面風格。在文字表象之下，小鎂也看到了，底層人物角色們面對生命選擇時，各種人性的反轉。小鎂覺得，刁導筆下的女性角色既複雜又迷人，很想嘗試飾演，「不論是劉愛愛或著吳志貞，最後驅使她做出這樣的決定，其實還是來自於她的本質，來自於她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小鎂表示，能夠走進這些在電影世界裡複雜的女性角色，是很難得的機會。

提及劉愛愛與吳志貞這兩個角色，小鎂認為，吳志貞看似稍微漫不經心，但她還是努力地想生存，劉愛愛可能更有生命力一些，可是她也一樣在努力掙扎著。小鎂覺得，這兩個角色都生活在社會底層，有著同樣的生命基調，她們像棋子一樣，不停被擺弄，但她們最終還是有一股力量，希望能夠為自己爭取一些什麼，或是渴望能用自己的信念去做一個決定，不要再受人擺佈。

演員是能量傳遞的載體

小鎂覺得自己是一位認真專注、好奇心重、很勇敢嘗試的演員。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是一個什麼樣的形狀，反而可能是外在的人會把她框限在一些形狀裡面。小鎂笑著說：「當我演了一些跟以往不太一樣的角色，大家都會用『突破』或是『挑戰』來描述我，但其實我覺得我沒有一個框架，哪來的突破？我沒有一個像是被關在籠子裡的野獸、急於想要突破這個柵欄的感覺，這種很奮力的感覺，我從來沒有。」

演員常被問有沒有特別想要嘗試哪種角色，但小鎂表示，幾乎很少想這個問題。她說自己是一個很喜歡待在生活裡的人，有一套「活在當下」的人生哲學，「我覺得好好地生活，做有興趣的事情，累積到某個程度，自然而然一些角色就會來。其實，不論劉愛愛或著吳志貞，能夠遇到這些角色，都是我預料不到的。所以，過好當下，有些東西自然而然就會靠近。」而用心生活，也會成為一種生命累積，後續有些角色來的時候，就可以承接得住。

談及自己選擇角色的原因，小鎂開玩笑說，覺得自己是一個很任性的演員，每一次選擇的緣由都不太一樣。有時，可能角色不是那麼出彩，但故事本身對她的生命是有意義的，或著從故事中看到了某種自己想要表達的價值，就會接下來，即便可能非常低成本，或著出自新導演之手。小鎂認為，演員是一個載體，希望能透過自己飾演的角色，帶給觀眾一些能量，透過故事喚起觀眾一些想法、拓寬視野。

在演員生涯中，小鎂說她不急於想要獲得什麼，獎項、票房更像是禮物，得到了、被肯定了，當然會很開心，但拍電影絕對不是為了得獎，選擇一個角色也絕對不是以「會不會得獎」為標準。她表示，獎項、票房都是不可控的，不會特別嚮往。她覺得，自己能做的，是用心、專注地對待每一個決定，扎實地選擇喜歡的角色、喜歡的電影，然後認真地完成它們，因為，每一次的選擇，會影響下一個選擇的到來。

一路走來，小鎂謙稱在表演方面還是磕磕碰碰，仍處在不斷摸索中。若以《藍色大門》為起點，出道了，開始認識電影，接觸法國新浪潮的導演，接觸國際間更多導演和演員的作品，不斷地吸收電影和表演方面的知識，在每一次的作品裡體會不一樣的表演方式，每一部片都是一次學習和嘗試……在角色的建立上，她坦言並非一路順遂，「不是每一部片的角色我都演得非常豐滿，目前也沒有辦法說哪一個角色對我而言是完全滿意的。我覺得我還在不斷學習的路上，未來也還是會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