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件藝術作品都是一則聲明」：與《十字路口》導演南榮對談
「我過去常常戴著我的太陽眼鏡，整天坐在同一個地方，自由地觀察人們，偷聽他們的對話。」南榮長成一個孤獨者，多才多藝、身兼劇作家和導演的他其實一直艱難而努力地表達自己，卻是從閱讀詩歌尋得慰藉。十五歲時，他終於能夠流暢地書寫和閱讀，但他經歷的傷痕猶在。「我身處一個分崩離析的教育體制裡，依據學習能力把學生區分，這深深影響我的教養。」
他的成長路途迂迴曲折，他早年在玻璃市（位於馬來西亞北部，比鄰泰國）的日子並「沒有從事藝術創作的野心」。他曾經從事各種零散工作，包括出賣勞力的工人、農夫和非法泊車服務員，直至他對生活感到幻滅。大器晚成的他二十五歲才註冊入讀馬來西亞國家文化藝術學院（ASWARA），把精力投注在劇場實踐，與此同時繼續與不同群體合作，包括他早年在玻州的時候已經活躍其中的加央行動劇團（Grup Teater AKSI）、一條石劇團（Grup Teater SEBATU），以及之後的另類舞台（Alternative Stage）和劇場人之家（Rumah Anak Teater）等等。
南榮意識到團隊協作的意義，這使他對自己從劇場過渡至電影（反之亦然）的實踐頗有批判意識。他一直主張「劇場是團隊合作」，而作為導演的角色是「把碎片拼湊組合起來」，他拒絕「區分螢幕和舞台」，認為「這僅僅是一個延續」，兩者同樣讓他「透過身體姿勢和人物塑造來觀察和解讀他人，猶如我們在外面世界所做的，這關乎將之搬演至螢幕的問題」。他強調「一件好的藝術作品」應當在庸俗社會中「動搖人心」。
性、政治與電影
南榮說他的電影《十字路口》（One Two Jaga, 2018）的評價褒貶不一，因為電影牽涉的議題並不尋常——從貪污到警察濫權等馬來西亞的公開秘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要說。所以，當他說自己正盤算拍一部色情電影的時候（儘管他宣稱那不過是宣傳噱頭），我向他坦承，我讀到太多他的聲明了。引起我注意的，並非他字面上聲明要拍一部色情電影（我們必須承認色情電影可能是最難拍的電影類型之一），而是追溯至1998年這個動盪的年頭。當「烈火莫熄」（Reformasi）改革運動之時，透過過度「性化」的主流媒體日復一日的傳播，馬來西亞人「首次」接觸到「雞姦」、「同性戀者」、「精子」等字眼。性（sexuality）成為國家機器的強力武器，來對抗任何民主化的觀念，而能夠刻劃社會庸俗的人確實是進行一種顛覆的舉動。
他回顧自己的藝術生涯：「我的藝術作品間接地被視為批評當下體制的一部份。在『烈火莫熄』改革運動之前，我大多作品設法處理自己內心的掙扎。『烈火莫熄』期間，由於政府打壓我表達的自由，我對政府有很強烈的異議和不滿，從此變得更有政治性。」在他的眾多劇本和電影改編裡，他的首部電影《流氓》（Gedebe, 2003）以莎士比亞的《凱撒大帝》為參照藍本，呼應多年來馬哈迪（Mahathir Mohamad）和安華（Anwar Ibrahim）之間的政治角力。
對南榮而言，政治從此不再一樣，不再是他的劇場導師克里申．吉（Krishen Jit）過往告訴他的那一套，自此，藝術需要超越內在糾結。經年累月的偷聽經驗使他對周遭世界的周密觀察愈趨成熟。這從他諸多作品中清楚表現出來，例如受到公路電影啟發的《捷徑》（Jalan Pintas, 2011）處理的是一個受到希望和責任誘惑的年輕人。《爭執》（Gadoh, 2009）則以他以往就讀的學校發生的種族歧視為主題，充份展示他的觀察和生命經驗。南榮強調，「我們應該揭示那些被刻意掩藏的問題！」
藝術作為批評
當被問及如何將自己置放在當今馬來西亞的社會文化光譜，南榮向我報以一個銳利的眼神。他回想起「後烈火莫熄」年代他跟印尼劇場工作者的對話，「我們都知道馬來西亞是一個警察國家，我的藝術一定會受到國家的監視，因為我們都用藝術作品去批評政府。但這現在已不代表甚麼了，每個人都可以批評，那我們的角色是甚麼？」他的提問不過是要重新確認藝術家最根本的工作，藝術家「需要為觀眾帶來批判思維」，「我們不提供答案和解決方法，那是政治人物的工作」。這關乎拋出準確恰當的問題來挑戰，因為作為國家的馬來西亞總是和將會持續地轉變。南榮的作品往往是一把兩面刃，不單單剖開國家的結構性暴力，亦揭露社會的虛偽和焦慮。
對南榮而言，最重要的是讓「藝術作品去說明」他的政治觀。對他來說，「所有藝術作品都是一則聲明」。他設想各種切中要害的方式，去理清政治和美學之間的關係。他指「這是一個技藝的問題」，去捕捉複雜的集體性的不同形式，如民族、人民、群眾等。他在《十字路口》的最新嘗試是從邊緣的角度，觀察移民身體的非法性和脆危性。這貫徹南榮的創作精神核心：對他來說，邊緣的聲音絕不可以被噤聲。■
* 本訪談係為2019交通大學【焦慮的年代：馬來西亞影展在台灣】放映計劃而進行並整理成章。
《十字路口》放映暨映後座談：Nam Ron 南榮
2019.04.27（六），6pm-9pm
國立交通大學人文電影館，人社二館3樓
主持人：張錦忠
「焦慮的年代：馬來西亞影展在台灣」
2019.04.26 - 2019.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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