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人已遠,卻似遠且近,既近且遠──眾人談邱剛健
電影《地下情》座談會記錄
時間|2018年6月4日
地點|香港城市大學創意媒體中心
講者│關錦鵬、金燕玲、趙向陽
主持│羅卡
寫人物的電影
《地下情》是關錦鵬的第二部電影,拍攝距今已有三十二個年頭。關錦鵬回憶當年初識邱剛健,是他擔任許鞍華的副導演,拍攝《投奔怒海》(1982)時,他要代表許鞍華去跟邱氏追劇本。每次走進邱剛健位在九龍的家,關錦鵬都看見一堆被丟在地上,像是剛用來擤過鼻涕的原稿紙團。原來,邱剛健當時的寫作習慣是每寫完一場戲,就得檢視是否有其他電影作品的影子,否則得重寫,棄置不用。可見邱氏對自己的要求程度之高。那時,關暗下決心,若有機會當導演,一定不能放過邱剛健為他寫劇本。
對於電影人物的理解,也可以放置在邱對自己的這個要求之內。當年關錦鵬和邱氏討論要拍攝《地下情》時,兩人說好不為電影分類,無論它是驚悚片或愛情片,也不替人物關係定型,誰說梁朝偉、金燕玲跟溫碧霞的關係有愛或是情欲,它都只是一部寫人物的電影。將電影定位在人物研究,兩人的這個默契一路延續到《人在紐約》、《胭脂扣》、《阮玲玉》,甚至拍攝《阮玲玉》都要創新原有傳統傳記電影形式,這是關錦鵬對電影,也是邱剛健對劇本的自我要求。多年之後在北京再相遇,關錦鵬看得出,邱剛健對自我的要求從沒變過。
人物生命的碰撞,永遠走在前頭
羅卡說,很多觀眾看完電影,總愛追問創作者意圖傳遞什麼樣的訊息,而《地下情》是邱氏和關錦鵬合作劇本裡最好看又最耐人尋味的一部,可以細火慢燉地欣賞,難以為其下定論。關錦鵬認為,他和邱剛健對於電影都有一套個人堅持的理念,那就是電影不需要用白話告訴觀眾它今天要說的是什麼,反之,這是要由創作者留白給觀眾的想像空間。
關錦鵬欣賞邱剛健,與之合作的另個緣由是,邱氏的劇本裡頭是以人物為主,是人物跟人物之間碰撞出來的生命情景,人物之間堆砌起來的細節,邱剛健在這點上,一直是走在前頭的創作者,而關錦鵬無論和哪一位編劇合作,都會要求彼此能認同這樣的理念。關錦鵬:「對我跟邱剛健的合作來講,人物永遠是先走的,人物跟人物的碰撞達到一個我們都覺得意想不到的情景。」
演員看劇本的功課表
憑藉《地下情》廖玉屏一角,拿到香港金像獎最佳女配角的金燕玲坦言,《地下情》廖玉屏和趙淑珍兩個台灣人角色都是以她為藍本,兩個角色的經歷多是出自她本身的遭遇;加上當年演出時,她才二十八歲,事業剛要起步,她自己對於劇本結構的複雜、人物關係的深度,金燕玲:「我並沒有完全了解到,我只是由自己的感覺去演那個角色的」。拍攝進行到一半,她發現不知道該怎麼演下去,自己的演出跟導演想要的有出入。直到去台灣出外景,關導提點金燕玲:「你其實對這個劇本並不是很了解」,她才恍然大悟。
如今回過頭看,這段演出經歷讓金燕玲了解,當一個演員,不是你自己想怎麼演就演,而是表達導演跟劇本設定的角色。金燕玲說:「因為《地下情》我學會了,很多事情我不能去想太多」。金燕玲認為,劇本非常重要,它會提供足夠鮮明的指引,通往角色核心;更重要的是,要學會放鬆,不想太多。往往演出前一天才準備對白的金燕玲說,拿到劇本不能死看不放,因她不愛重複挖掘自己,也不讓自己的大腦越界,過度設定表演。
她相信,經過三十二年的時間洗禮,原班人馬回鍋再演出《地下情》,肯定會帶出不同的人生況味。對於表演,無論導演、編劇都會有個人的想法,何況是演員。同一部戲,換作是別的演員來詮釋,或同樣的演員今日再演出,都會不同,沒有孰優孰劣之分。「電影就是這麼有趣…沒有什麼叫做最好的,永遠都有一個很大的空間。」金燕玲說。
關錦鵬:除了影像,邱氏補足了我許多
關導說,從來沒在片場隱瞞自己的性向。《地下情》有幾幕梁朝偉和周潤發互動曖昧的橋段,還有姓關的女導演角色莫名出現了幾次,這些帶有影射的設計並沒有經過編導的討論,關錦鵬說:「這是邱剛健太了解我了,覺得這個東西他應該可以拍得來的」。編劇的嗅覺非常靈敏,關錦鵬:「他知道這個導演會喜歡而且會拍得到,他們都太聰明了。」
作為編劇,邱剛健的想像力非常強。關錦鵬回憶,《地下情》的場景內景較多,台灣部分才有外景,那是邱氏設定的一種所有人都在困局的意象。邱剛健做過劇場、電影導演,他每寫完一個劇本就等於是自己拍完一次,其手稿劇本寫滿鏡頭、調度,你可以跟著它,也可以據此再重新想像影像的場面調度、鏡頭運動的可能。
關錦鵬:「《地下情》裡面的人物,是我真實的經驗。」很多女演員演過關錦鵬的戲,都會有突破性的表現。關錦鵬坦言,他會挪用自己和演員的現實人生,為人物加味,但更多時候,當他自己的經驗、演員的經驗,也不足夠去完整一個人物時,還是需要編劇的想像力。
如何掌握人物表達的力度?關錦鵬年少時喜歡看電影,也愛看小說,與他人不同的是,他看小說時腦海首先躍出的是人物,影像感十分強烈;關導大學時經常研究人物攝影集和畫作,裡頭一張張面孔傳遞出來的力量,對於關導在摹擬、刻畫自己電影中的人物時,有很大的幫助。和邱剛健合作以後,關錦鵬:「當然他的經驗可以補足我很多。」無論《地下情》的女性角色、男性角色的情感所在。關導認為,他和邱氏溝通,兩人可以一起思考,把過於市面通俗,其他電影曾出現的表演丟掉,用語言、用身體表達人物情感。「我很少跟編劇拿哪個電影,我就要這個電影,從來沒試過。」
同樣在邱氏門下學習編劇多年的趙向陽女士認為,作為編劇,最關鍵的是在跟導演相互溝通的過程,能清楚知道導演想要的重點,邱氏和關導合作久了,他更了解關導,所以他們才能夠一同創造出許多經典。
劇本如何觀看生命的片段
《地下情》這部電影,關錦鵬說:「它是生命的一個片段」。它的拍攝構想來自關導和朋友兩個禮拜的相處經驗,拍攝的就是這兩個禮拜發生的人生。邱氏編劇加入謀殺案的懸疑元素,《地下情》梁朝偉的角色,在經歷出軌、孩子流產等生命重大事件之後,來到醫院探望周潤發演的罹癌探長,電影在他們最後的對話中結束;這場戲是邱氏精準掌握兩個人物心理的表現,一個看見生命消逝和即將消逝的崩解,一個面對自己生命即將早逝而對他人表現出來的苛刻。另外,《地下情》米店的場景設計,特別叫人印象深刻,這是邱氏和關導討論過後主張要求的;邱剛健早預料到這般重要的人文風景終會在香港凋零,未來將不復見。
從性到死亡,小人物乃至時代氛圍的終結,邱剛健的劇本著重在複雜多變的人性情感,利用巧妙的對白和身體語言,道出人物內心層次上所經歷的變故,加之細節的鋪陳,氛圍的營造,將劇情往前推進,無不深刻地展現他如何理解身在其中的人的處境。
關錦鵬分享,侯孝賢導演曾給過他的八個字「既遠且近,既近且遠」,對於編劇、導演或演員都一輩子受用無窮,無論是三者彼此的相處和信任關係上,或者各自如何看待角色、劇本或場次的判斷力,你必須投入自己,又得退出自己,「它有某種瞭然、剔透的東西,只要抓得住,感覺就會非常好」。
關錦鵬回憶,當年乍看金燕玲的表演時,怎麼看都不滿意,但邱剛健看過那個鏡頭,稱讚金燕玲演得非常好,表達出他想要的曖昧性,讓關錦鵬搞不懂邱氏心裡在想什麼。有些戲,邱剛健老和關導說:「你拍完就明白了。」邱剛健作品中洞察生命的片段和情感狀態,採取旁觀者的立場,說來清明冷冽,無關道德,充滿模糊性。關於生命,他看得透徹,卻說得曖昧,那份曖昧帶來的是對人性的辯證思考。邱氏留下令人再三回味的作品,無窮的想像空間。可以說哲人已遠,卻似遠且近,既近且遠。■
【文稿編按】本座談由香港三聯書店與城市大學主辦,經三聯書店同意後,以錄音檔進行整理撰寫。座談照片由香港三聯書店提供。
【網站編按】
1. 標題圖片為《地下情》劇照,由香港星空傳媒提供。
2. 本文轉載自近日即將發行的《FA電影欣賞》175期,請密切注意國家電影中心消息。關於邱剛健的相關回顧活動,請見「浪與浪搖幌——邱剛健專題影展」,2018.10.11-11.22,國立清華大學藝術中心主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