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高峰,從容面對──專訪《血觀音》惠英紅
週六傍晚,穿過車陣、人陣,及時在約定時間來到飯店一樓深處的餐廳包廂,靜謐的氣氛宛如隔世。入了門,一隻手旋即輕輕搭上我的肩膀,才發現是「紅姐」惠英紅正熱情地招呼我入座,讓後生晚輩如我受寵若驚。眾人坐定,我們不聊《血觀音》,而是先聊起了今年的台灣電影。七月結束台北電影節評審工作的她,還對今年在台北看到的精彩台灣電影念念不忘,《川流之島》、《大佛普拉斯》、《強尼凱克》,如數家珍。她高興地說:「今年台灣電影水準很高,我一開始還有點擔心《血觀音》會不會被比下去,因為我一直很支持、很喜歡《大佛普拉斯》,尤其是我很喜歡裡面撿破爛的第二男主角(陳竹昇)。」
紅姐主演的《血觀音》在金馬首映之後一片好評,她在片中飾演的棠夫人周旋於官夫人、名媛仕紳之間,在情與法、黑與白之間八面玲瓏疏通有無,以維持棠家的身份地位與財富。看到後來你會發現,棠夫人為了生存、為了利益,她的手段令人不寒而慄。
2016年底,完成了馬來西亞華語片《Mrs. K》的動作戲演出之後,「紅姐」惠英紅對外宣布自武行退休,自此全心以文戲為主,並旋以《幸運是我》之中的母親一角在2017年的第36屆香港電影金像獎中獲得最佳女主角大獎,這已經是她第三次在金像獎稱后。惠英紅為了家計入行早,18歲便憑著《長輩》獲得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女主角,更是金像獎史上唯一一位武行影后,之後紅姐在演藝之路走過輝煌,也經過低谷。2005年付出演藝圈後,她的表現更加耀眼,2009年,她以《心魔》中性格強烈的母親一角,獲得金馬獎最佳女配角與香港金像獎最佳女主角。從2005年到現在,紅姐在各個競賽中提名獲獎次數更是生涯新高,直到今年,終於以《血觀音》中超高難度的棠夫人一角(恰好也是母親!),首次問鼎金馬獎影后寶座。
走過起起伏伏,接下棠夫人這樣高難度的角色,讓人不但好奇紅姐詮釋棠夫人的感想,更好奇她走到現在的人生階段,怎麼看待自己。下為《放映週報》的訪談紀要:
──可否先談談這次在《血觀音》中飾演棠夫人的感想?
惠英紅(下稱紅)──第一次看完劇本的時候很擔心,還在想「哇,要不要演?」這個角色整體很複雜,棠夫人穿梭在每個人之間,根據每個人的身份不同去改變她的態度,比方說你是官夫人,身份很高,我就要壓的很低;跟對方身份相當,我就要把我自己的姿態抬高一點。加上我也沒演過政治的角色,身邊也沒有台灣當官的朋友,我是沒辦法臨摹的。面對每個角色,我喜歡從真實人物拿它的模樣來演,會比較真實,不會只是單靠想像。所以我馬上翻很多資料,找出看過的新聞、照片,想想自己有過什麼朋友、有過什麼遭遇,是可以放在這個角色裡面的。起初我沒有想到應該怎樣去演,我就想說見見導演吧,我以為我飛去找導演,沒想到導演竟然自己飛到香港來見我。
後來,我想到我曾經認識上海一位曾經也是大官的太太,交際手腕也是很厲害的,我就想,這個可以當作棠夫人的粗模。見導演那天,我就穿了個套裝,畫了上海夫人那種淡淡、白白的妝,很淡定的到飯店。
在樓下碰到導演一起上電梯,我也不打招呼,就先到經紀人房間,等導演在他們房間準備好了,我再慢慢走過去,用這個角色的方式和他聊,聊了半個小時之後,我才回來我自己。我喜歡用表演的方法去給你感覺,總比用嘴巴說確實,有時候,你說的不一定做得到。我做完之後再回頭問導演,我剛剛那個感覺,你覺得有壓力嗎?我已經找到這個角色的粗模。
──棠夫人也是母親,您也是演過很多母親的角色,最接近棠夫人的可能就是您在《心魔》裡飾演一個個性強烈的母親,但棠夫人似乎又複雜多了。
紅──是的,因為棠夫人心裡衡量太多東西了,秤錢、秤權力、秤親情,還有他那種八面玲瓏的交際手腕──能壓的我壓,能提的我提,能低的我低。這樣的表演也要跟導演拿個默契,問他是不是該這樣去演。所以在最後一場很關鍵的拜佛戲,我聽到女兒的消息時,我就跟導演說,我想嘗試用很鎮定的方式來演,只有表情有戲,而身上其它的表演都沒有,導演就馬上推翻他原本的設計,讓燈光、攝影一起來配合我的想法。
──所以您對棠夫人、對這場戲的想法,跟導演原本是不一樣的?
紅──不是的,導演原本在劇本裡寫的棠夫人,就是這樣的個性,我去演的時候,必需要把他劇本裡的東西裡面變成一個畫面,那我的畫面就是從我朋友身上拿一些參考。但每一場戲的細節,我或導演都可能會突然想到一些東西,我們就會這樣插進去。有時候每場戲給你的感覺,會馬上有畫面,因為我們是演員,我們在劇本上看到的不只有文字,還有畫面。所以在這場拜佛戲裡,我就覺得一個女人能夠在菩薩面前作了這種事情,用這種方法對觀眾是否更有感覺,我覺得在畫面裡應該是一個很好的氣氛。通常我自己很少看回放,我不想拖時間,讓自己的情緒跳來跳去,我自己演,我大概知道是什麼。
──《血觀音》是楊雅喆自己編劇與導演的作品,但主角又是三位女性,您怎麼看他對女性角色的詮釋?
紅──他的劇本真的很清楚,所以看本時不會有「不清楚怎麼做、只能等到現場讓導演慢慢調整」的壓力。我拿到劇本之後,雖然曾經猶豫要不要演,但到找到詮釋方法後,開拍時每場戲情緒的分配,什麼時候高,什麼時候低,這就是我自己的經驗,我拿的準。
拍戲的時候,可熙跟文淇也都很準,我相信他們看劇本之後已經找到一個他們有概念的基礎上,導演肯定也已經和他們討論過,講過他本身想要求的東西。兩個女兒真的都很勤快,他們都做很多功課,要不在現場不會有這樣的表現。因為每個角色的演出方法都不一樣,例如文淇演出的方法跟我一定不一樣,因為我的角色不是他的角色。可熙的角色說實在更難,因為她有很多心魔,他其實做了很多功課才去現場,如果不是,我們沒辦法在哪麼短的時間拍的完。我們很少NG,因為導演沒覺得有變。我就說我當初最擔心的就是文淇,他年紀輕,他的角色比較狠,比較擔心他拿捏得準不準。但是在現場你絕對不知道她是一個那麼年輕的演員,他很老成,很有經驗,並沒有擔心。導演從來不需要跟我們說你們該怎麼做,我們走位也都是我們自己先有感覺應該怎麼走,導演讓我們自己感受、確定了之後,他再來架機器。
──你在加入劇組之前就認識可熙跟文淇了嗎?
紅──我去搜尋他們的東西、看他們的電影。就連導演第一次給我他的劇本時,我都沒看過他的作品,把他之前拍的兩部電影找出來看後覺得,他是一個很出色的導演,所以我也願意飛來台灣見導演,只是沒想到是他飛來找我。開工前,他們三個人所有的電影我都先翻過了,因為你會怕對手太厲害,你要先準備好,因為如果沒準備好,有一場戲你一掉下來,整個tone就會走掉,所以要先知道他們的功力去到哪裡,合作起來自己的角色也會比較流暢,不會跳動的太厲害。
──您在對戲的時候從他們身上看到什麼樣的潛力跟特質。
紅──他們的角色很不一樣,我先說文淇,文淇是真的讓我很驚訝,竟然只有14歲,能演這種角色。而且她從來不會因為一個字而NG,她是做了很多功課、套的很准、很舒服地出來的。我覺得她將來應該不得了。
可熙的角色有很多假虛虛的地方,但有很多憂鬱在裡面,所以她很多時候在現場都不太跟我們很輕鬆的說話、打鬧。她在現場會吃比較大的壓力。一看到她有這樣的壓力,我們在對戲的時候也會想些方法減輕她的負擔。例如有一場我送衣服給她,叫她去陪警察睡覺,我就在肢體上引導她走到某個位置,告訴她我會在這裡給她一點母愛,變成另外一種狀態,讓她會比較舒服一點,不用太顧慮這時候應該把情緒放在裡面、還是外面,還是要皮笑肉不笑。有一些戲透過一些小的動作,會讓這場戲走的舒服一點。我比較喜歡用肢體去配合一些東西。
──最後還是再回到您的身上,相較起年輕時的自己,您在復出之後演技獲得的肯定更多、更大,反觀自己現在的人生階段,您覺得自己是在人生的高峰嗎?
紅──我不知道下一個高峰是什麼,我只知道現在對我而言,是一個很從容的階段。當然我不會是放鬆的,我一放鬆就會整個放棄。以前呢,我就是一定要衝、要拚搏,不然就會被淘汰,因為我們動作演員的圈子很窄,一定要拚命,一定要跑出來,讓眼光在你身上,你才能有地位、有活兒。
現在就不是了,也因為現在不是了,所以演出來的東西就比較soft(柔和),沒以前那麼硬梆梆,我自己看片子就會知道。我以前會看到一些老前輩,例如羅南,他是很棒的演員,他以前的角色到現在我再看,都還是覺得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不是一個角色,因為他們都很從容,很柔,所以表演就會很自然,觀眾看到都不會覺得他們在演,就是活生生地站在畫面裡面。
現在我感覺到自己有一點這樣子的感覺了,例如棠夫人這個角色比較難,有時候還是會緊張、有一點繃,我就會告訴自己「放鬆、放鬆,別管,順著走。」以前就比較會為了奪你的眼光,刻意下一點功夫,其實現在回去看,那種功夫、設計其實並不好。例如以前拍一個回頭的畫面,我就會想頭的角度應該怎麼擺畫面才漂亮,為了這種去演,就會比較繃緊。現在反而是有點豁出去,反正我都已經是棠夫人了,有多少皺紋我都不管了,我就是希望我演的舒服,其它我都不在乎(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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