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起「寬鬆世代」的電影魂——專訪PIA影展總監荒木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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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4-21

「獨立電影」到底是指什麼?有一說是電影製作過程中,大部分或完全獨立於主流電影公司的作品。更有許多人一聽到獨立電影,直覺想到的便是資金困窘,或在題材、表現手法、類型或通路上不同於主流電影者。

確實,「獨立電影」的定義與概念存在相當的詮釋空間。廣義而言,只要拍攝資金、團隊規模相對主流電影較少,在概念與題材上不刻意靠攏、迎合主流的電影,都可以被算在廣義的獨立製片範疇。創作、工作資源時常宛如手工業的獨立製片,從籌資到拍攝執行都不容易。但相較於鄰近的亞洲國家,在從中央到地方政府都推出越來越多補助機制的台灣,獨立電影工作者顯得幸福許多,然而,在這樣的環境之下,照企劃書規格、比賽規則走的創作者所踏出的第一步,也多少因而顯得工整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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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政府相關補助或投資政策稀缺,片廠制度崩解,眾多影人力求突破困境,1977年,富有傳奇色彩的PIA影展應時而生。沒有國內多數影展落落長的徵件要點,PIA影展徵件上唾棄規格、國籍與影片內容的限制,規格不拘,長短隨喜,葷腥不忌。一時之間百花齊放,在1970末到80年代,綻開一片如群魔亂舞一般,教人不得無視的日本獨立光景。歷時41年,PIA影展至今仍努力維持其「毫不傳統的傳統」,這個老字號的「獨立影展」因此若凍齡一般,不顯老態。

趁著高雄市電影館推出「PIA影展大賞」並邀請影展總監荒木啟子(Keiko ARAKI)小姐,來台之時,《放映週報》也非常渴望從荒木小姐的口中,瞭解日本獨立電影創作圈的現況,以及為何日本創作者總能夠呈現出如此百無禁忌、眾聲喧嘩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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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我們似乎也不用太過羨慕,在與荒木小姐的訪談中我們也發現,日本近十、二十年的新進創作者似乎一直面對著類似的創作危機——在體制外、產業瓦解多年的環境下,眼前貌似沒有限制,其實仍無正途可循、亦無未來可期,這種狀況,也很有可能變相扭曲、壓抑創作者和觀眾對「獨立電影」的想像與願景。即使以挖掘、幫助年輕導演為核心精神的PIA影展,多年來想方設法嘗試透過「PFF獎學金計畫」等方式,企圖去彌補與修正這些問題,也常碰到束手無策的狀況。在這樣的世道下,PIA影展如何一面維持其四十多年來的優良傳統,一面努力地協助日本創作者不斷地從僵化的「獨立電影」想像中鬆綁?

PIA影展的組成:編制與觀眾

——原來你曾做雜誌和宣傳等工作,請問當初您為什麼決定加入PIA?從1992年開始您接任影展總監,是否有什麼階段性的目標使命?

荒木啟子(下簡稱荒木)——最初一個女性的電影製作人做女性影展時找我當製作助理,當時認識了幾位導演,覺得我很適合做電影節,因緣際會下就到了PIA。後來發現自己的個性特能不太適合去行銷電影,但是卻很適合當電影創作者的推手。接任的時候,日本獨立電影在全世界還沒有什麼知名度,所以我最重要的任務,是要去參加國外的電影節,讓日本的導演被國際認識。

——PIA影展做的事情越來越多,越來越積極地幫助年輕導演,不知道是否有相應的經費來源以及人力?

荒木——一直都沒有什麼人力跟經費,我自己一個人的工作量,算起來可能有五人份喔(笑)。正職只有一個,其他幾乎都是自由接案。PIA影展在成立之初,只是PIA株式會社下的一個小公司,後來因為成立PIA售票網,公司編制就擴大了。然而,當你的公司擴大後,員工就不可能只單純做原來的事情,日本公司很常內部輪調,所以,只想做PIA影展工作的人,就會改採自由接案的方式工作。

PIA影展一整年都有工作可以做,不像台灣影展比較是期間性的。所以,即使並非正職,真的全年度在PIA工作的人有七位,主要統籌則有四位,分別負責影展、海外業務、找資金,以及獎助金計畫。

——PIA影展觀眾的參與度與組成?

荒木——日本的觀影年齡在亞洲來說是偏高的,但在PIA影展中各個單元觀眾組成則不太一樣。競賽單元年齡都會偏低一點,觀摩單元年齡層比較高,這是很特別的現象,因為我發現其他亞洲地區,像是中國、韓國與台灣的觀眾年齡都很低,在台灣中老年觀眾似乎不太看電影。日本觀眾年齡層之所以比較高,可能是因為世代不正義的現象,中老年人比較有消費能力,年輕人可能只能上Amazon、Netflix這類平台看串流格式的影片,或是依賴類似像「蔦屋書店」(TSUTAYA)的DVD租借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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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IA影展引以為傲的傳說/傳統:徵件與評選

——徵件規格、長短、內容、國籍不拘這件事情,相對於其他所有地區的電影徵件是非常特別的,在收件、規劃影展,以及放映平台推廣上可能都會構成相當的難度?如何克服?

荒木——因為拍電影不該是學校的習題,所以不能這樣乖乖交件,應該想拍什麼就拍,作品才會很有力量。另外放映方面當然是有些麻煩,然而雖說推廣到海外也很重要,但PIA影展最重視的精神還是創作的自由,所以,我們還是不願去限制或設下任何規範。

——1970年代8mm的拍攝規格蔚為風潮,也成為影展的一大特色。如今一般數位相機、手機就可以拍片了,拍攝的門檻更低,近年來獨立電影的拍攝形式是否有明顯的變化?投件數量、投件者的年齡與相關背景是否也有變化?

荒木——很少人用手機拍片投件,數量也沒有因為拍攝門檻下降而劇烈增加。平均投件者的年齡層甚至提高了,有可能因為以前的社會認為,如果超過30歲你還在拍獨立電影就沒救了。現在日本社會則相對接受這樣的觀念:你到幾歲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然而,雖說PIA影展的報名者從10幾歲到60幾歲都有,可能有些東西還是年輕人才拍得出來,所以入選或得獎者的年齡還是偏小,通常都是25歲以下。但去年的首獎則很特別,已經36歲了。沒有手機拍攝的電影,卻仍有不少用膠卷拍攝的作品,像今年就有5件是用16mm膠卷拍攝的電影。

至於投件者的背景,進入21世紀之後,電影相關的學科爆炸性成長,所以就讀相關科系的投件者滿多的,每年約5、6百件的投件數量,但只有不到一成的片子來自海外,而投件者中約有一半的人是有相關學經歷的,但也有大約一半的投件者是素人。

——評審組成有很多日本重要導演參與,請問評審遴選的方式,評選標準又是如何產生?

荒木——決選每次都會找有名的導演來,因為這些名字很響亮,會讓觀眾對這個影展和這些影片更好奇,另外也是讓作品有機會給平常不可能接觸到的這些評審看見。然而除了決選之外,初選也是相當重要的環節,初選階段的評審可能包括導演、影評人、文學界的編輯、電影業界相關人士等,共計15人。PIA影展不同於其他影展特別之處,可能就在於其評選制度。

除了每一部初選的作品都至少有三位評審看過之外,評審一定要從頭到尾看完,不能中途停止,並且要寫下評分與評語。最特別的,是如果這三人都覺得這部片太棒,那就所有人都要再看一次。這是一個為期四個月,曠日費時的工作。而我們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要維持這個評選制度,因為這是PIA影展最特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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徵選之後:獎學金計畫與海外映演

——「PFF獎學金計畫」1的評選標準又是什麼?拍攝製作的期程又有多長?

荒木——原來其實是拿首獎的人就會提供獎學金,後來因為首獎得主不一定想要繼續拍電影,制度屢有改變,曾經改成獲重要獎項者都可以爭取,再後來更擴大為所有入選者都有機會。但現況是這樣的,即使擴大到所有入選者都有機會,也未必有人要爭取。這反映出其實在日本新一代電影導演的社會地位下降,大家也越來越沒有這樣朝此方向努力的憧憬,所以才會有熱情的人越來越少。不過也是有相反的例子,像是岩井俊二,因為他沒有拿到獎學金,反而燃起心中的火花,變成厲害的導演。

至於拍攝期程,雖說理想上是提出企劃後一年寫出劇本,再花一年完成拍攝然後上映,由於PIA影展並非營利性的單位,所以還是以配合導演的需要,而沒有硬性的限制。PIA影展會安排一個製作人從頭跟到尾,所以入選者要進行面談,面試過程中,看的並非企劃好不好,而是看你這個人是否能夠溝通合作,有沒有趣,這很重要。從1994年開始都是同一個製作人,就是《當他們認真編織時》的製作人木幡久美。


1.PFF獎學金(PFF Scholarship),由PIA影展主辦單位及其他共同贊助法人、團體、機構提供,每年入選的得獎者,即取得角逐獎助金的機會,經評選認定最具期待性的製片企劃提出者,不只獲得拍片資金,從製片到後續公開上映都有PFF團隊的全力支援。讓初出茅蘆的電影導演藉此學習電影從製作到發行的各階段作業。

——PIA影展獲獎的作品也不斷地被你們介紹到各大影展,將導演與他們的作品帶往海外影展,對創作者而言除了多一個映演管道之外,可能還有什麼其他的幫助?

荒木——其實去海外放映並非意在宣傳,更重要的目的是讓導演去海外看看,拓展視野,讓他們看到更多好電影,得到更多刺激。我們的目標是讓有才華的人可以更進一步,導演們會因此自覺,原來我的努力和電影是會被全世界看到的。近十年來電影導演的地位降低,像是石井裕也(Yuya ISHII)就說,「以前因為身份是電影導演,很多女生想跟你吃飯約會,現在可能覺得你很窮、快要破產了,都不甩你。」或許因為如此,大家就卻步了,自我封閉,或者說無聊的人變多了,而我認為PIA影展很重要的一個任務,是幫這些導演找回尊嚴。

日本跟台灣一樣有世代正義的問題,日本的大人創造了很不友善的社會環境,年輕人很難出頭。日本新一代導演想要拍片,他們拿到的補助或者預算都非常低,可能幾十萬或一百萬就要拍出一支電影。所以PIA影展的獎學金有一定的額度,當然高預算也可能成為獎學金難產的原因之一,所以我們現在正在想辦法結合海內外影展的力量去扭轉這個局勢,幫助年輕導演。另外,因為在海外電影導演的地位還是比較高的,讓他們知道世界上對於導演還是有尊敬的,也是帶他們出國的其中一個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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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來」的內耗危機:日本當代獨立電影創作者的困境

——日本政府對於年輕電影創作者的補助似乎也很低?

荒木——幾乎沒有。日本政府對於文化方面的補助本來就很少,日本政府也不會把電影或藝術這些當作文化,而是會當作產業來思考。他們的心態比較像是:《你的名字》等電影不是很賣座嗎?那拍得好應該就會自己賺錢,所以並不會提供年輕電影創作者特別的幫助。

——日本在2011年開始,也有像是「Motion Gallery」這樣專門針對藝文、電影的群眾募資網站,妳怎麼看像是這樣的群募平台的興起?

荒木——其實本來日本捐助文化並沒有很盛行,在美國相對容易得到大筆的捐款金額,然而要在群眾募資網站上成功並非易事,消費者其實會斤斤計較他們得到什麼樣的回饋,所以如果你要發起群眾募資計畫你會很辛苦,又要想贈品,又要結案。我認為群募網站雖然很多,但受惠者未必是使用者,還是平台受益最大,因此成功的人也很少。

最近有一個例子,動畫片《在這個世界的角落》(この世界の片隅に)就在群眾募資網站上募到超多錢,所以很多人想要分析與複製它的成功模式,但我認為這是錯誤的想法,花心思在這邊,卻沒有花時間在想創作的內容,無異於倒果為因。

——相對於其他國家,像是美國或是台灣,日本的「獨立電影」的概念,也不完全一樣。當今,美國的獨立電影可能來自大公司下面的一個子品牌,台灣則可能是拿到輔導金的作品,而日本則更接近自己找資金,真正原初的一個狀態。

荒木——概念確實相當不同。美國獨立製片預算很低,但沒有低到吃土的程度,還是有一個標準在,但是在日本好像變成「獨立」就真的是要自己來,就是要花你自己的錢,所以也就接連地導致這些導演覺得,他們也不太需要去要求自己達到某種業界的水準,像是劇本的成熟度、演員的專業、製作的水準等等,認為因為是「獨立電影」那這樣就可以了。

雖然可以說是自由沒錯,但是其實也是有點自我設限,一個花自己錢「獨立」製作的電影,可能要十年才會有一個成功的案例,確實有很多人這樣拍片,但這樣真的是好的現象嗎,我們也一直在思考。

——這些自己獨立完成的電影作品的映演管道多嗎?

荒木——在日本獨立電影放映的平台非常多,像是網路平台或者電影院,日本小型的電影院很多,它們為了營利是很願意收包場費讓你放獨立電影的,所以對於獨立製作電影要找到放映的機會其實並不困難,但是放映之後卻無法回收,這才是最重要的問題。日本最大的問題就在於,大人催眠你成功模式是什麼,你就被這樣的想法綁架了,覺得自己花錢到戲院放自己拍的電影就有可能成功。

即使年輕人想要獨立地走出自己的路,但卻會害怕說,如果不照著前輩的方式去做就會失敗。新一代年輕人很不擅長溝通,也很不擅長講出心裡想做的事,進而想方設法去實踐夢想。這些導演自掏腰包拍片、自己付錢包場、甚至邀請親友來同樂還要請他們吃飯,這樣一次性的放映根本沒有辦法讓自己成為電影工業的一環,只會不斷地損耗自己的熱情。

其實PIA影展也曾經有試著做獨立電影線上放映的平台,但是發現觀看數量非常少,想看低成本獨立電影的人本來就不多,所以你並沒有真正進入到這個社會現實當中。應該是業界人士要來將這些年輕創作者納入電影產業當中,但是產業裡的人忙到沒時間,自顧不暇,大家都在很緊繃的狀態。

 

萌芽中的好消息:PIA影展灑下的種子與下一步

——很多導演回來擔任PIA影展的評審,日本有前輩導演回頭來幫助年輕導演這樣的現象嗎?

荒木——其實日本導演跟導演之間的關係,應該不是太溫馨啦(笑)。但確實也有有心的導演會想要幫助年輕人,他們可能就會選擇回學校教書,或者找他們來擔任助理。不過這樣的現象多不多,我不是很清楚。

不過,還是有好消息,有些當初參與PIA受到感動的人,現在於大公司中已經是主管等級的人,他們也會想仿效PIA影展做類似的補助計畫,一個是TSUTAYA「蔦屋書店」,一個是知名電視台TBS,二者都進行原創電影企劃的徵選,這些計畫會受到更多注目,也可能邀請到明星。除此之外,還有像是日本的一個經紀公司叫做「AMUSE」,他們也有原創電影徵件的計畫,提供較高約五千萬到一億日圓的預算金額。欣慰的是,PIA影展的種子灑出去了,真的在大家的心中發了芽,最終引起業界響應。

——除了引起企業響應之外,PIA內部也有因應近年的狀況,作出相應的調整嗎?

荒木——我覺得最困難的,倒不是去做什麼調整,而是一直持續。你要一直花時間看這些年輕人的作品,想辦法幫助他們,PIA影展最重要的核心就在於此。當然會因應時間和當時的需要做很多調整與嘗試,但是更重要的是把核心的使命達成,這需要很大的恆心與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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