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釜山影展遇見亞洲新銳(III): 一個馬來西亞導演在馬尼拉——專訪《Singing in Graveyards》導演廖忠權
上一篇「在釜山影展遇見亞洲新銳」報導,《放映週報》介紹了法籍柬埔寨導演周戴維(Davy CHOU)如何用電影認識他的文化根源,以及為當地朋友打開通往更多不同電影的門。這次我們將介紹另一未來自東南亞的電影新銳,他是旅居菲律賓的馬來西亞年輕導演廖忠權(Bradley LIEW)。
今年26歲的廖忠權,臉上總是掛著大大的笑容,因為在國外唸書與工作,人們多半叫他Bradley。小時候,父親非常喜歡收藏電影,家中有超過兩千片電影DVD的海量片藏,「他透過電影蒐藏回憶,我們一家人也會跟他一起看電影。或許我對電影的執著也遺傳自父親,他型塑了我對電影的愛。」高中時,他就夢想著拍片,拿著數位攝影機和朋友們組了同好會「Weekend Project」摸索拍片的方法。馬來西亞華人在國內升學不易,Bradley高中畢業後順著家人意在澳洲留學主修國際貿易與經濟學,但拍電影的慾望從未消失。畢業後回到馬來西亞,他從製片助理入行,也一邊創作短片,英國導演蓋瑞奇、美國導演昆汀塔倫提諾等人是他早期師法的對象。
2012年,Bradley入選釜山影展的亞洲電影學院,來自各個亞洲國家學員創作風格迥異,讓他大開眼界,也成為他的創作風格的分水嶺。在釜山,他也認識了他的菲律賓製片Bianca,因而來到菲律賓參與影視工作,認識了許多菲律賓電影工作者,他曾擔任菲律賓電影《衝擊城市》(Clash)導演派比迪歐科諾(Pepe Diokno)長片《在雲上》(Above the Clouds,2013)、拉夫狄亞茲(Lav Diaz)今年新作之一《A Lullaby to the Sorrowful Mystery》等長片的幕後花絮製作,談到2012年來到菲律賓之後的工作經驗,「那是一個充滿新想法與概念的新世界。」Bradley說。
除此之外,他一邊繼續積極參加國際影展的電影工作坊,「富川奇幻影展」、「盧卡諾電影學院」、「柏林新銳營」都曾錄取Bradley做為工作坊學員,另一邊,他也不斷創作電影短片,2014年,他的第三部劇情短片《Xing》更曾入圍釜山影展「廣角鏡」單元的國際短片競賽。
今年,他完成了首部劇情長片《Singing in Graveyards》,並且入選了威尼斯影展的平行單元「國際影評人週」,在水都進行世界首映,也受到釜山影展邀請,在「亞洲電影之窗」單元進行觀摩放映,下一站還要前進新加坡國際影展。
感慨在時代洪流擱淺的搖滾寓言
Pinoy Rock傳奇本尊銀幕現身
《Singing in Graveyards》的主人翁是一位年老孤僻的男子派佩,他是菲律賓搖滾傳奇人物喬伊史密斯的頭號粉絲,也長年來在俱樂部裡模仿這位偶像,直到有一天,他獲得了難得的機會,要在偶像的復出演唱會上暖場,不只如此,他和經紀人還談了一筆交易,他要幫偶像代筆寫一首情歌——一件他和這位搖滾傳奇人物都沒做過的事。
本片由菲律賓搖滾傳奇人物派佩·喬伊·史密斯(Pepe “Joey” Smith)一人分飾兩角,一邊飾演模仿自己的頭號粉絲派佩,一邊飾演在故事中短暫露臉的本尊,他在片中調侃自己的傳奇人生,也感嘆菲律賓搖滾在當地流行樂壇的式微。由派佩飾演極力想要成為自己的歌迷,讓強烈的自我指涉意味貫穿了整部電影。
派佩史密斯在《Singing in Graveyards》飾演一心想成為自己的歌迷。
(圖片提供:釜山影展)
這部電影從無到有,派佩史密斯是關鍵。Bradley三年前參與了菲律賓長片《在雲上》的幕後花絮拍攝,當時派佩在片中領銜主演,因此,Bradley在拍片的空檔慢慢的和派佩建立了交情。「我一開始並不知道他的來頭,但和他交流越多,越覺得他是一個很特別的人。他是菲律賓人,卻講得一口道地的美式英文,又能彈一手好吉他。後來才知道他是菲律賓的搖滾傳奇人物。」
1970年,派佩加入陣容重組的菲律賓搖滾大團「Juan dela Cruz」,他們自創了「菲律賓搖滾」(Pinoy Rock)一詞,並堅持以方言「Tagalog」創作,掀起一場音樂革命,而派佩史密斯所寫的〈Himig Natin〉更是有著搖滾國歌的經典地位。但隨著老搖滾慢慢被電音、嘻哈世代遺忘、漠視,派佩史密斯在流行音樂文化中也漸漸只剩下傳奇光環。
有一天,派佩告訴Bradley,「我從來沒有寫過情歌。」他驚訝之餘,也好奇背後原因,「我以為愛是搖滾樂最重要的核心,但如此一位搖滾傳奇,一生卻從未寫過一首情歌,難道是因為他從來不曾真的愛上一個人?」長片的靈感油然而生,「我想從外界的觀點,來呈現這個搖滾傳奇的人生形象。對於派佩,大家聽聞的不外乎是和性、藥物、年輕女友相關的花邊軼事。但在派佩內心深處,他不過就是一個平凡老人家,平常過著寂寞的獨居生活,和家人疏遠,被經紀人騙光了積蓄,甚至一度無家可歸。但他仍是菲律賓的活國寶,我希望用鏡頭來詮釋這號傳奇人物。」
菲律賓名導拉夫狄亞茲友情客串(圖左)。(圖片提供:釜山影展)
拉夫狄亞茲友情客串,菲國資深獨立影人情義相挺
Bradley從名導拍片方式找到信心放手創作
除了派佩史密斯領銜主演,和曼多薩多次合作的Mercedes Cabral也在片中飾演派佩的年輕女友。除此之外,令人最驚喜的卡司,莫過於客串的菲律賓導演拉夫狄亞茲了。以導演身份享譽國際的拉夫狄亞茲,在這部片中飾演個性世故奸巧的痞子經紀人保羅。Bradley笑說,這是一個和拉夫個性完全相反的角色。
拉夫狄亞茲是他2012年到菲律賓之後,第一個認識的菲律賓導演,「他不只是很棒的創作者,為人也非常善良、謙虛。」Bradley說。他在拉夫狄亞茲拍攝《A Lullaby to the Sorrowful Mystery》時擔任幕後花絮攝影,除了在現場觀察拉夫迪雅的拍攝方式,當然也不忘邀請導演參與他的首部長片演出。而拉夫狄亞茲長期合作的攝影師賴瑞曼達(Larry Manda)也擔任本片的攝影指導。
《Singing in Graveyards》的運鏡剪接風格和Bradley之前節奏明快的短片截然不同。本片多數場景的敘事,都是透過節奏緩慢的中遠景長鏡頭組成,鏡頭或是定定地記錄著派佩的生活,或是緩緩地隨著他在空間中移動。這樣的處理手法,不免讓人好奇是否是來自於Bradley和拉夫狄亞茲合作的影響。「我不覺得拉夫狄亞茲的風格影響了我,但是他這樣的拍攝方式,確實鼓勵了我去嘗試更多種拍法。」Bradley說。
他接著解釋,「這次的拍攝手法,是在第一天要拍第一個鏡頭時才決定的。開拍前,我一直還不知道該怎麼拍,直到當天在片場看到派佩在場景中如何行動,我才意識到,我們必須要真實地捕捉他的一舉一動,不要透過剪接和攝影在銀幕上把他呈現的好像身手矯捷一般。老年人走路難免較慢,做事情也比較不疾不徐,我們必須呈現這一面。所以我們決定用這樣的手法來幫助派佩,呈現他這個人真實的模樣。因此,拍攝方式不能說是借用了拉夫狄亞茲的風格,而是從我與拉夫的共事過程得到了這樣的信心,敢放手嘗試不同的方式。」
《Singing in Graveyards》從拉夫狄亞茲的創作手法中找到信心,走出自己的路,這部低預算的獨立製片背後也有許多菲律賓的獨立電影工作者兩肋插刀,「在東南亞拍攝最棒的事情,就是遇到許多誠心願意幫忙拍片的朋友。」談到拍攝時得到的協助,Bradley說。除了拉夫的攝影師賴瑞曼達跨刀相助,本片的美術指導Benjamin Padero也是與曼多薩、派比迪歐科諾等導演多次合作的電影工作者。電影從開鏡到殺青只花了十天,而且配合派佩的體力,一天只能拍六到八小時,但是而在經驗豐富的團隊協助,還有事前嚴謹的規劃之下,還是順利完成拍攝。
馬尼拉做為創作基地——
與故鄉保持客觀距離,跳脫審查緊箍咒
完成了《Singing in Graveyards》的影展宣傳工作之後,Bradley與他的製片Bianca將投入拉夫狄亞茲的下一部長片製片工作,而Bradley自己的下一部劇情長片也開始進入籌資階段,這部名做《Motel Acacia》的電影是一部發生在色情汽車旅館裡的驚悚奇幻藝術電影,短期之內,他仍會將馬尼拉做為他的創作與工作基地。但Bradley心中仍有著一個馬來西亞的故事,「我的夢想真的是回到馬來西亞拍攝馬來西亞故事。但在這個事業階段,我覺得我需要和我的故鄉、我的故鄉的故事先保持一段客觀距離,釐清我想要訴說的,因為我想說的故事太私密了,我需要先保持一點距離,等到時機成熟,我一定會回到馬來西亞把這部電影拍出來。」
而相較在馬來西亞從事創作,菲律賓可以帶來什麼樣的影響。Bradley認為除了菲律賓產業規模較大,人才充裕之外,最大的差別關鍵在於審查。「我說的並非上映審查,而是創作者的自我審查。我們在馬來西亞面臨的問題是,你寫了一場戲,但你可能會意識到『我不能寫這樣的劇情,它可能過不了審查,觀眾可能會認為它太敏感,或是認為它有反伊斯蘭情結之類的反應。』在海外創作則可避免這樣的自我審查,解放思想,重新聚焦在創作的內容。生而為人,我們有身理上與心理上的慾望,沒有理由屏蔽這些想法。這是電影,我們總希望透過它真誠地表達些什麼,但我們無法在審查之下真誠的表達思想。」
改變的契機或許在公部門與校園,例如效法菲律賓的影展與獨立電影界深耕校園,帶下一代認識更多不一樣的電影;又或許改變的契機,就在每一位馬來西亞海內、海外的電影工作者身上,「對在海外的馬來西亞創作者而言,說不定我們都不想離鄉背井,都夢想著回到家鄉,拍出偉大的馬來西亞電影,或許只是時機的問題,又或許,我們自己必須創造時機。」Bradley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