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離常規的途徑— 專訪《女人沉睡時》導演王穎
今年異常炎熱的夏天，王穎來到台北電影節，帶來了他的新作《女人沉睡時》（While the Women Are Sleeping），改編西班牙作家的短篇小說，故事處理的是人較為複雜的心理層面，形式上選擇在現實與虛幻層面之間穿梭，雖然讓觀眾有些摸不著頭緒，但如此開放式的敘事風格，亦給予讀者自由的詮釋空間。片子看似抹去了導演擅長處理離散華人、世代隔閡等主題的作者印記，但如果說這部片是王穎不同於以往作品的嘗試，那就是他在主流與獨立電影不斷往返之間，另一種新的途徑。
促成拍攝這部獨立籌資電影的是製片人木籐幸江（Yukie Kito），兩人在2007年就曾合作過《千年敬祈》（A Thousand Years Of Good Prayer）與《內布拉斯加公主》（Princess of Nebraska）。王穎談到他們最先把劇本帶到歐洲，原本是想請法國女演員雨蓓（Isebelle Huppert）來演北野武的角色。若此計劃實現，那就會是一個女同志的版本了。不過後來製片人把劇本拿給北野武的經紀人看，結果北野武非常喜歡，不但要投資，還想自己來演，因而讓這個拍片計劃成行。許多人對王穎導演的認識，是為他好萊塢奠定主流地位的電影《喜福會》，但其實王穎是從1980年代以獨立製片開始創作，包括《尋人》（Chan is Missing，1984）、點心（Dim Sun: a Little bit of heart，1985），到小成本製作的《喫一碗茶》（Eat a Bowl of Tea）等等。這些早期作品懷抱創新實驗的精神，企圖走向另類敘事風格，呈現他所看見的華人移民面臨文化衝突與身份認同的困境，甚至暴露出現實層面裡許多怪誕荒謬的景象。
《喜福會》的成功為他帶來許多工作機會，但卻也因此被好萊塢定型，總是拿到跟亞裔或是女性有關的劇本，於是他跳出框框，拍了一部以布魯克林為背景，全是男性角色的美國電影。這部改編自著名作家保羅奧斯特的短篇小說，描述現代人生活的《煙》（Smoke，1995）為王穎拿下一座柏林影展金熊獎。雖然後來還是拍了幾部好萊塢商業大片如《女傭變鳳凰》與《計程車女王》，但王穎又回到獨立製片，改編李翊雲的短篇小說《千年敬祈》，故事看似環繞一對溝通失常的父女，但更大的主題是探討文化大革命的創傷，那不可言說，內化的疏離感。
『我其實對「正常人」的角色沒興趣。』王穎笑著說。新作《女人沉睡時》描述處在創作瓶頸的作家清水健二（西島秀俊飾演），與妻子綾（小山田小百合飾演）來到一間渡假飯店，在池邊目光總是北野武飾演的老男人左原，與他的年輕女友美樹（忽那汐里）所吸引，進而無法自拔地陷入之間偷窺這對老少配之間令人匪夷所思的愛戀關係。男人喜歡看他所愛的女人沈睡的樣子，甚至用攝影機記錄觀看的每一個細節，但卻不牽扯任何性愛的成分。王穎覺得特別有趣的是，左原說他愛看沈睡的女孩，觀察她的成長變化，是因為他知道終究有一天女孩不再天真，並會離他而去。眼看著女孩終將消逝的純潔美好，男人決定殺了她。「這樣的迷戀並不正常，但我卻覺得同情，而且為他感到難過。」中年男子佐原近乎變態地愛著年輕女孩美樹，對她的青春生命有種異常的狂熱，甚至想保有那份純真，所以用攝影機記錄女孩不同年齡睡眠時的樣子，觀察她成長中細微的變化。這樣「不正常」的角色，其實在王穎早期的電影中，就有類似探討畸形與變態的概念。像《喫一碗茶》，雖是完全不同的題材，以美國1924年訂定的排華法案為背景，一窺中國城裡「單身漢社會」的畸形現象。在戰後法案廢除，允許配偶移民，因而產生了「戰爭新娘」（war bride），不只是一種另類美國夢的實現，也讓華裔社區陷入傳宗接代的狂熱，因而引發一連串荒謬諷刺的情節。除此之外，王穎提到他的另一部片子《世界的中心，沉淪慾》（Center of the World，2001），描述網路工程師與脫衣舞孃的感官情慾冒險，「其實我的電影裡，或多或少都有些不正常的成分。」
因為對「人」感興趣，因此王穎總是想要從各種題材切入，來探索身為人的問題，這也是好萊塢電影無法滿足他的地方，除了充斥各種特效，缺乏與人的互動，他更厭倦經過精密計算、完全可預料的情節發展。在網路吸收大量資訊，受到現代科技養成的這一代，他認為應該給予觀眾更多機會去探索，甚至脫離常規地自由想像，而不是把一切都說得清楚明白。因此王穎說這部片子在形式上其實是要挑戰觀眾的。在影展映後座談時，聽到觀眾不同的解讀，王穎覺得非常開心，有些甚至是他自己都沒想到過的，但他非常高興觀眾能自由發揮想像力與創意。王穎提到劇本創作時，雖然是希望能開放讀者詮釋，但還是設計了各種可能性，例如對太太角色的著墨，暗示其實一切都是她安排來刺激丈夫創作靈感的圈套。戲末她也的確得到了想要的一切。但究竟是否真是如此？王穎說那倒也不一定，這只是開放詮釋的一種可能，而又或許是他想要讓觀眾往返現實與虛幻的手法之一？
除此之外，王穎提到偷窺者的觀點鏡頭，說明誰在觀看，誰又是被窺視者，這也是另一個虛實之間的問題。有一幕下著大雨，美樹跑進健二的車裡，隨後奔向懸崖，這到底是健二的幻想，還是現實？回到車上時，兩人身上卻是完全乾的。又似乎這一切都是幻想。健二面對寫作困境，不斷地陷入幻覺，呈現混亂的精神狀態透過周遭環境表現出來。特別是在電影後半段運用了斜角鏡頭（dutch angle），這種出現在德國20年代表現主義電影中的手法，呈現這種帶有恐懼不安、失衡，甚至扭曲的角色心理狀態。王穎也說，除了視覺，還有許多聲音的設計，如環境音的運用等，都是刻意地混淆虛與實的界限。不過王穎認為，一般觀眾或許不會注意到如此技術層面的微妙細節，但卻能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進入角色的精神世界，雖然好像是被牽制，但卻也因為給予新的條件而必須不斷地回答現實與虛幻的問題。
關於變態大叔的角色，除了愛看女人睡覺的佐原、陷入瘋狂的作家健二，再來就是中川雅也（Lily Franky） 飾演的神秘小店老闆。他的對白十分有意思，乍聽之下不知所云，但卻似又有深意。特別是幾單寧的絲襪是最性感的那段話，令人想起日本的各種戀物癖，是日本特有的情慾表達，隱晦曖昧卻又大膽。為了捕捉屬於日本的感官世界，王穎做了不少準備工作，在許多參考資料中，他特別喜歡讀小說，是主要的靈感來源，像川端康成的《睡顏》。另外他也看了一些六、七十年代的情色電影，覺得特別有趣的是，由日活株式會社（Nikkatsu Kabushiki-gaisha）出品的「粉紅色電影」（Pink Film），不少大師級的導演如大島渚等，成名之前曾為此公司拍的片子都非常地有意思。
回到王穎早期代表作《尋人》，一個重要的主題就是「不見」。王穎用中國山水畫來比喻「在不見與見之間」的哲學，或許這樣的辯證關係不只是《女人沉睡時》最耐人尋味之處，也能說明王穎一路以來的創作歷程，往返在獨立製片與主流電影之間，甚至反映了他個人身份認同的擺盪，在英國殖民的香港出生，到美國工作與生活，他形容自己根本就是文化雜種（cultural bastard）。穿梭在獨立與主流、東西文化之間，王穎自有一套生存之道，更重要的是，他對電影形式的探索，與對詮釋角色的好奇心，渴望在不斷偏離常規的過程中，促使觀眾思考，並盡情的想像，產生各自的解讀，而或許這就是屬於王穎電影的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