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獨立電影的新魔幻寫實:金馬最佳新導演畢贛談《路邊野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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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1-25

 

「當我的光曝在你身上,重逢就是一間暗室。」
「為了尋找你,我搬進鳥的眼睛,經常盯著路過的風。」

——畢贛《路邊野餐》

 

當今年第52屆金馬獎揭曉「最佳新導演」得主為畢贛《路邊野餐》(Kaili Blues)時,看過這部片的觀眾,相信都不會意外。儘管三個放映場次票券均未售罄,即使加上評審,看過的人可能不到一千,但《路邊野餐》嶄新的魔幻寫實氛圍與長鏡頭手法,在影迷之間迅速掀起討論熱潮。觀影前就有記者同業告訴我:這部片很屌,很「炫技」。看完第一次,覺得自己根本沒看懂。

這不是誇飾,也不是常見的「驚艷影壇」這類宣傳文案,此片紮紮實實地提醒了「電影做為一門時間的藝術」,可以如何折疊時間、空間、記憶,揉捏成一個從現實中長出的虛幻時空。

 

如果沒拍電影,本來要去當爆破工的

《路邊野餐》導演畢贛。

導演畢贛1989年生於貴州東南邊的小城凱里,這個地方不大,四周到處是山群與苗族寨子,人口只有三十萬,「生活比較無聊,就會幻想一些其他的東西。」26歲的畢贛在凱里生活了18年,媽媽是理髮師,爸爸是司機。由於父母很早就分開了,大多時間跟奶奶一起生活。專科念電視編導,卻在學校裡遇見了啟發他的人,即系上的系主任,山西傳媒學院的丁建國老師。「我老師雖然是系主任,但他沒有汽車,家裡全是光碟。他比較喜歡電影,都是按照電影編導來教,判斷你有沒有能力拍電影。我在學校裡拍的第一部短片,也是他給我最佳劇情片。我的創作沒有被學校扼殺,我老師反而是鼓勵我,最後還掏錢給我拍電影。」

拍完實驗長片《老虎》、短片《金剛經》後,這位老師還幫他找了投資者,結果後來「黃掉了」(意指沒談成),畢贛原本打算先擱下電影,跟著朋友去當爆破工,「後來,老師湊了十幾萬給我拍片,他說一個年輕創作者如果一開始沒有前進,會磨損掉創作的激情。每次缺錢的時候,他說好呀好呀!隔天就會打一、兩萬給我。」

加上向媽媽、朋友借來的錢,《路邊野餐》就這樣東拼西湊地開始,連演員都是土法煉鋼,飾演詩人陳升的是畢贛的小姑父、老歪是錄音師的表哥(之前也在《金剛經》中演老歪)、小衛衛是畢贛同母異父的弟弟、大衛衛是朋友、老醫生則是奶奶住院時隔壁病床認識的老太太。

若望文生義,從片名肯定摸不著頭緒,不知道劇情到底是關於什麼。其實《路邊野餐》原本取名《惶然錄》,與葡萄牙作家佩索亞(Fernado Pessoa)的作品同名,為了更貼近觀眾而改名《路邊野餐》,與塔可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潛行者》(Stalker, 1979)的原著小說、斯特魯伽茨基兄弟(Arkady and Boris Strugatsky)1973年的科幻小說同名。

但即使問了導演,仍然摸不著頭緒。「我小姑父(飾演詩人陳升)的好朋友叫老歪,很早以前就過世了,我用他的名字來創造角色,從《老虎》就有。《老虎》在南京放映後,小姑父說:『如果老歪知道那該多好!』我被這句話打動,想要紀念老歪和陳升的過往青春,於是開始寫一個殺人的故事。但你會想安撫它,我想佛經應該可以安慰老歪,於是取名《金剛經》,是獻給老歪的。拍《路邊野餐》時,我重看了這本佛經,發現很多困惑,例如過去、現在、未來,拍電影的當下我覺得我是懂的,包括他過去與人的交往,看完之後我就覺得不懂了。」拍了幾部電影,裡面全是關於一個叫「老歪」的人,但這個人,導演根本沒見過,只是因著小姑父的關係,而單純想紀念他。這個半虛幻半現實的角色在畢贛的電影裡長出了自己的血肉,「老歪」以不同工作、不同面貌出現在畢贛的電影裡,「精神上有一種連貫性,像是生命輪迴一樣。」他說。

故事與角色來自這些交錯又同步的現實,對空間氛圍的掌握則相當程度來自童年與成長記憶,畢贛說:「電影裡面有很多閃爍的燈光,那應該是小時候跟父母住時,他們可能在吵架,家裡的燈光因為接觸不良而一直閃爍。照理來說,這應該是恐怖的記憶,但拍成電影,把這些細節變成元素,變成環境、氣氛的渲染,讓我覺得很安全。」

影片中,陳升從洞穴中走出來,或者在洞穴裡等待販賣香蕉的推車,「凱里有很多戰爭時期留下來的防空洞,後來成了廢墟,被用來儲存香蕉。」

《路邊野餐》劇照。

 

台灣流行歌、火車、侯孝賢

《路邊野餐》的鏡頭運動往往讓攝影機留在原地,旋轉360度,最後又回到了原點,暗示著宿命與揮之不去的憂鬱。除了童年時期的記憶與生活,詩歌、電影、音樂也是畢贛作品中的重要元素。

畢贛說自己懶惰,不是特別勤勞去看各種文學作品或藝術電影,但是「學校裡有間放映室,我就喜歡看些沒人看的電影。《潛行者》的簡介上說導演受到政治壓迫,那個年代似乎跟我爺爺挺像的,感覺很親切。《潛行者》我只看了幾分鐘就覺得很難看,想批評一下這部電影,但要批評得看完才行,我就每天堅持看五分、十分鐘,堅持了很久的時間。看完後,我去食堂吃飯,順便想想怎麼批評這部電影。吃飯時,我才發現電影裡頭有著龐大的、無法理解的美學,我的電影觀就這樣被顛覆了。我把塔可夫斯基所有的電影找來看,也開始自己的創作。」

後來他看到了侯孝賢的電影,特別喜歡《南國再見,南國》。《路邊野餐》中有多幕火車穿越山洞、公路上的主觀鏡頭,既是受到侯孝賢的影響和引導,也是對他的致敬。而片中一個拍攝摩托車騎上山路上的鏡頭,搭配林強的音樂,活脫脫就是《南國再見,南國》裡,那個著名的三分鐘長鏡頭的翻版。

除了林強的音樂,在配樂的使用上,竟大量出現了台灣流行音樂與民歌,包括〈小茉莉〉、李泰祥〈告別〉、〈堅固柔情〉、伍佰〈世界第一等〉、〈痛哭的人〉等。畢贛說,「伍佰的歌曲從小在生活中是很熟悉的,而羅紘武的〈堅固柔情〉這張專輯實在太好了,我用音樂喜歡用整首,與情緒節奏同步。遺憾的是,寫劇本過程中李泰祥就過世了。歌曲的設計也花了很多心思,〈告別〉在電影中第一次出現是在老醫生的診所裡,磁帶是壞掉的,透過對話才打開這首歌的意義;第二次,磁帶已經修好了;第三次才在片尾聽到完整的歌曲,有一個線性的過程。」

畢贛自己寫詩,片中陳升所朗誦的詩作都是畢贛寫的。他特別喜歡瘂弦,也喜歡宋詞,事實上,《路邊野餐》的剪輯節奏,是按著宋詞的長短句。每個鏡頭可以各自獨立,交代角色之間的關係,並透過詩串起不同時空。「我覺得華語片在剪輯上一直沒有發展出獨特的語言,像早期亞倫雷奈是有在嘗試的,長短句是我們特殊的語感節奏。所以,前半段是長短句的結構,後面才用長鏡頭串起。」

上圖:《路邊野餐》劇照
下圖:《南國,再見南國》劇照。

 

一鳴驚人的長鏡頭

影片60分鐘左右,出現了一個讓人難以置信的、長達40分鐘的鏡頭。若回想故事情節,陳升帶著磁帶與照片,要到鎮遠尋找衛衛、並把東西交給老醫生文革時期的愛人。一個從鐵軌向上仰拍火車的鏡頭過後,陳升進入了一個隧道中。長鏡頭從這個叫做「盪麥」的地方展開:女孩洋洋出場,上了摩托車離開;尋找吹笙苗人的陳升先是搭上流行樂團的卡車,又解救了少年衛衛,遇上洋洋與理髮店裡的女人,並且把錄有〈告別〉的磁帶交給理髮店女人(暗喻女人可能是他死去的妻子)。鏡頭在晃動與交錯中跟隨洋洋搭船去了河對岸,她在這裡只做了三件事,買了風車、遇上衛衛、聽見了火車的聲音(盪麥在劇本設定中是個火車到不了的小地方),又從吊橋走回原點。最後結束在衛衛載著陳升離去,陳升意識到這位長大的少年可能就是自己一直在尋找的、被賣掉的衛衛,他呢喃道:「這是在做夢嗎?」

被創造出來的空間「盪麥」於苗寨「丹寨」拍攝,劇本再根據地形修改、排練。這個夢境般的鏡頭,風格極度寫實具象,卻隨著與前半段劇情對白中若即若離、真假難辨的多層次互文關係,而開展出橫跨過去、現在、未來的超現實感受,使得鏡頭就像是在多個次元中開了一個蟲洞,帶領觀者穿梭在不同角色的腦內記憶之間。

提及拍攝這個鏡頭的企圖,畢贛說,「電影是一個持續觀看的藝術,我想用寫實的方法,在持續的觀看中獲得完整的空間,裡面所有東西都可以成立,互文關係讓那種超現實的感覺被拉得很開,這是我電影中很重要的美感。」這個鏡頭一共拍了三次,最後用了第一條,在三個攝影師輪流拍攝,有時手持、有時架在車上、有時甚至必須跑著上下樓梯,完成了這個艱困的任務。「這個鏡頭很困難,我覺得沒有拍得很好,只是剛好把我的概念與美學表達出來。拍到那個鏡頭時,已經沒有錢,借來的設備也準備要還給人家,還下著雨。我心想,再等半個小時,如果還是下雨也只能硬拍,半個小時後雨剛好停了。」

《路邊野餐》劇照

 

我的電影拍給野鬼和風看

「小津說好電影應該以餘韻定輸贏,我也覺得是這樣。」對畢贛而言,拍電影跟養一盆植物、讓它長成自己喜歡的樣子差不多,因為做為獨立導演,不用面對大眾和工業,回應其訴求,而是與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探索美學,不因資金而受限,也無須自我審查。《路邊野餐》目前已通過審查取得龍標,明年初將在中國做小規模藝術院線上映。

《路邊野餐》的餘韻無疑很強烈,那是透過時間與記憶的折疊,內在憂鬱與外在空間的相互烘托所達到的超現實效果。比如窗外行駛的火車疊合上屋內的風景,比如影片最末,陳升所搭乘的火車窗外反方向急速行駛的火車上,出現了連續倒轉的時鐘,陳升卻逕自沉沉睡去,渾然不察。那種難以言喻的疊合就像是畢贛自己所寫的句子:「當我的光曝在你身上,重逢就是一間暗室」,而彷彿無止境夢遊的鏡頭則像是鳥的視點:「為了尋找你,我搬進鳥的眼睛,經常盯著路過的風」,幻化莫測,在動態中持續觀看。

畢贛的下一部電影暫名為「地球最後的夜晚」,也將繼續實驗長短句的剪輯節奏與充滿互動的長鏡頭。他說,下一部片雖然有點懸疑類型元素,但不會提供觀眾或工業所需的訴求,以後應該也不會,「我的電影很實驗,你看完未必喜歡,好像在浪費時間。我想只有野鬼和風和我很契合,所以我的觀眾分為野鬼和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