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望失根的祖國:李立劭談紀錄片「滇緬游擊隊三部曲」
今年是終戰七十週年,但是當時戰爭的結束,卻是台灣近代歷史與身份認同錯綜複雜的開始,近期上映的《阿罩霧風雲II:落子》以霧峰林氏家族從清末至解嚴的故事,象徵台灣人在兩岸歷史政治演變之下複雜的國族認同與情感。但這樣曖昧複雜的身份認同,可以在李立劭導演的「滇緬游擊隊三部曲」看到更複雜的面向。從2012年的《邊城啟示錄》、2014年的《南國小兵》,到正在後製中的《那山人這山事》,李立劭透過拍攝分處於台灣、泰北滇緬兩地的滇緬游擊隊成員與後裔,讓我們看到一這群身處異鄉的雲南子弟與後代對自我身份的複雜認同,透過他們的故事也刺激我們反身思考自己對於「國家」這個想像的共同體究竟如何定義。在終戰七十週年之時,我們也請李立劭導演就認同議題切入來聊聊他的「滇緬游擊隊三部曲」。
來自「祖國」的紀錄片導演
李立劭:我拍《邊城啟示錄》(以下簡稱邊城)的動機很單純,只是想做一個描述歷史的片子,因為我覺得泰北的華人社群很有趣,認同上很錯亂,文化、風景都很特殊,很多地方好像跟我們一樣,也有些和我們完全不同。泰緬孤軍的離散史其實很多人都做過了,可能我比較固執吧,追到一個就要追第二個,所以才全面性的把這東西拍出來。
《邊城》的敘事主軸是進到後製的時候才決定的,當時遇到陳雲林來台,發生「拔國旗事件」,對那陣子台灣的國家認同刺激很大,非常錯亂。雖然我們這些出身於民國五十年代末段在黨國教育下長大的人,也不是那麼認同這面國旗,可是那個東西畢竟是一個符號,看到當局拔去自己的符號,還是會覺得很奇怪,所以在剪接時就想導向這個主題。雖說聚焦在認同是後製才決定的方向,但是拍攝時也會遇到這些認同議題,他們的國家符號、留下來的儀式,包括泰北當地第一代、第二代、第三代華人,聽到你是台灣來的都很歡迎你、很熱情,有別於接待一般的人,因為你後面代表的是這個符號、國家,在他們身上所看到的認同很有趣。
圖:《邊城啟示錄》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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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泰北的老兵告訴我「台灣中華民國是我的祖國」,當下滿感動的,但你人如果不在拍攝現場,就會覺得這沒什麼,或是覺得好笑。我覺得台灣人缺少一個主體性的認同,不管是中華民國、台灣、或是什麼,總希望有人給我們一個認證吧!長期以來我們不管在政治、實質面上都沒有得到這樣的認證,所以台灣人需要很多勵志的東西,例如各種「台灣第一」,碰到這個大家都特別激動,整個集體意識是這樣。所以在泰北聽到他們這樣說,你會覺得被認同,但你自己其實又不如此認同這個國家和符號,這也讓我開始反思其中的意義,我認為他們就是失了根,加上因為戰爭而錯亂了。從血緣上來講,他們的根其實在雲南,但這份認同在政治上被完全斬斷,而且他們的政治意識還停留在台灣的六十、七十年代,你會覺得好像一腳踏進時空的間隙裡。
失根漂泊的華人社群
《邊城》並沒有嘗試院線發行,但幾次小型的放映反應都滿好的。不論是老兵社群、獨立放映、台灣美術館,不同族群反應都還不錯,包括大陸學生看了都滿喜歡的,我也覺得很訝異,偏藍族群更不用講。比較有趣的是,這部片也在尤美女立委辦的「人權電影院」放過,這個影展放的大部分是中國大陸或其他國家迫害人權的片子,《邊城》被放進去我也覺得很訝異,因為她是民進黨的,但大家的接受度也很高。我發現這個題材好像不管什麼族群都可以接受,但大家的解讀又各不相同。例如說,老兵覺得我為他們發聲,偏藍族群覺得我講到外省第二代的心裡話,偏綠的族群就說「你看吧!國民黨拋棄他們。」大陸學生會覺得這部片關注華人的漂泊,馬來西亞、印尼的僑生看完則對片子裡講的失根特別有感覺。所以一路走過來,可以得知這種漂泊感、追尋國族的根,在台灣好像是滿普遍的現象,不管藍綠都有這樣的感受。
比較特殊的放映經驗是在台南某所大學的美術系,他們有個老師覺得這部影片很好笑,因為看到他們在那邊唱國歌,很荒唐,所以好笑。回頭看那次的觀影經驗,的確我們看他們好笑,很多時候不切實際、盲從,但某些時候我也被他們打動了。假設他們缺少了這一塊,整個關係應該會就此瓦解。我拍片的時候發現,他們不認同自己是泰國人,他們的第二代剛開始也不認同,我想這也是因為「大中華沙文主義」留下一些東西,使得他們想要抓住什麼,他們抓的就是上一輩灌輸的「我們是中華民國的人」這件事。真的太荒唐了。所以他們的畢業生來到台灣發現受到的待遇和想像中完全不同,我們把他們當作泰國來的僑生,甚至是第三世界來的人,那種感覺跟他在當地所期待的是很大的反差,幾乎泰北來的學生都有這種感覺。上次在東南亞書店「燦爛時光」放片,就有一個在政大念東南亞研究的學生有這樣的感覺。反倒是在泰北放最沒感覺,泰北年輕人都不清楚這一段歷史,所以他們看一看就睡著了(笑)。他們有聽父執輩講過,但是年輕一代基本上很難再去認同這些,他們認為這是上一代的事情。
反過來說,從現在的台灣來看他們給我的啟示,我覺得抓住中華民國認同未必是壞事,雖然那是思想教育非常成功的「遺毒」,但他們幾乎把這個東西當作信仰。在我剪接的時候,對比當時台灣混亂的狀態,你會覺得他們好像比我們幸福,因為他們抓到一個東西,至少他們以為是一輩子可以追求的,那也讓我覺得在當時的政治氛圍下很值得反省。我們的認同長期缺少主體意識,就算今天中華民國已經變成一個地區,我們還是要有一個主體意識,包括語言文化、經濟,如果這個都沒有的話,就一切歸零。尤其今年九三大閱兵之後,大家討論得沸沸揚揚,在這時候剛好看到《冲天》跟《阿罩霧風雲II:落子》,看來格外有趣,都讓我很有感覺,像《阿罩霧》裡面的林獻堂,你會覺得,那時候他們至少知道自己要做什麼,這種精神還滿重要的。
高雄荒地上的游擊隊
拍完《邊城》之後我覺得很不足,有太多東西無法表述清楚。做歷史片最難就是怎麼樣在人物傳記史、大歷史層面之間擺渡,大歷史講太多就會太沈悶,形式要重新考量,不能用太紀實的方式來做;人物講多了,又好像只是一個老將軍或某個老兵的故事,不能夠代表歷史的全面。我是用拼貼的方式去描述這些東西,因此在製作過程中很多東西漏掉了,例如打游擊的經驗到底如何,因為他們常常提到戰時在森林裡的經歷、一家老小在後方的生活,整個大的前後方又是怎麼在緬甸邊境七百到一千公里的範圍來回移動,聽了會覺得很想弄清楚,所以才想做第二部。
圖:《南國小兵》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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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國小兵》表面上是兩個定居台灣的泰北老兵的故事,事實上就是藉他們回憶兒時在森林中打游擊的經歷,尤其女性和小男孩的感受各是如何。《南國小兵》原本只是拍老兵的回憶,需要一個東西兜起來,我去到他們住的高雄里港,發現不得了,因為非法砂石業者入侵,地上有很多足球場般的大洞,每個都有三層樓高,下雨天還會變成人工湖,原先那邊是榮民遷台時的耕地,放領多年後被後代賣掉,加上馬有福又說這邊「好像又要回到當年來的樣子」,有種來也如此、去也如此的感覺,形式上才用里港鄉的地景和來來去去的砂石車暗喻當年泰北戰地危機四伏的氛圍。
《南國小兵》一開始找不太到出資者,參加提案時大家都說很有興趣,但是說完歷史的背景之後,就沒有結果,參加「高雄拍」徵案時也高票落選,但可能因為館長劉秀英是眷村子弟,對這題材比較有感覺,就用委製的方式撥了一筆短片的製作經費,就把它拍掉了。「南國小兵」9月中會去香港參加「華語紀錄片節」,可能他們和中國的關係比較微妙、緊張,所以他們會放這部片子也不意外。
兩地後裔的身份根源
第三部曲《那山人這山事》是拍《南國小兵》時就有的計畫。撤退來台的泰北老兵主要分佈在三個地方:高雄里港、屏東農場、南投清境農場,他們墾荒的狀況就跟當年泉州、漳州的漢人到台灣後搶地盤一樣,只是他們的時間又往後退了幾百年。他們來到這樣一個蠻荒之地後怎麼去爭取資源、無中生有,是有趣的題材。他們墾荒地的分配是照軍階分的,軍階高的都在里港,氣候比較像家鄉的環境,和其他兩個位在台灣南部的屯墾區相比,清境農場是一個很極端的地點,年輕、家累少的的士官兵才會分配到清境。但清境農場在九二一之後因為社區總體營造的關係,積極拓展觀光,反而使得那邊的雲南後裔成為三個地區中過得最好的一群人。這種時代的演變很有趣,我想把這邊的後裔和其他地方的人做對比,剛好在泰寮邊境的帕黨(Pa Tang)一帶也有一個山區,高度和清境差不多,這兩地生活的人都是同一批雲南人的後代,只是一個到了台灣,一個待在帕黨,我就去拍在這兩地生活的第二代。我們以前看歷史都是走進歷史去敘述,但我想我們能不能站在一個制高點,同時去看兩塊地方留著同一路血脈的人,在經歷五十年分隔後,在生活、感受、認同上有什麼不同?是比較像人類學的方法。
圖:《那山人這山事》劇照。 |
這兩地的第二代身上可以看到很大的改變,例如普遍來說,帕黨地區的第二代會說自己是「泰籍華人」,但同時在雙十節還是會喊我們的祖國是中華民國,是很雙向性的認同。其實軍階高一點的華人子弟都可以接受泰文教育,但要不要學還是看個人選擇。接受的,他就變成中、泰文都流利的雙重國籍者。但他們可能認為台灣在某種程度上還是優於泰國吧,所以他們對台灣會有一種「功能性的認同」,而不一定是打從心理意識上的認同。例如我現在還在剪輯的內容中,有一個咖啡農,他是一位將軍的後裔,也申請了中華民國國籍,因為覺得台灣好,他的女兒也送來台灣就學。
而在清境,因為經濟發展氛圍的影響,清境之前在發展觀光上主打歐式風情,但現在已經沒什麼好講的了,於是他們就開始從自己的文化根源找起,向魯文印就是很有意識的去挖掘,但某種程度也是因為他失根很久了,到了中年以後才開始想要抓回些什麼。他雖然是外省人,但他成長的背景和我們所認知的眷村外省人又完全完全不一樣。他們雖然在眷村長大,但生活在山上,受到的待遇、朋友都是原住民,他的行為模式又很像原住民,他和人的相處、和土地的關係都可以看到原住民生活方式的影響,只是因為他們的經濟活動使他必須找到一個文化上的切入點,認識自己,所以他後來就變成每隔兩個月就要去一趟尋根的人。所以泰北的人某種程度上是認同台灣的;清境的人在文化上則認同雲南,他們的認同就很有趣,但卻都是同一批人的後代。第三部曲將會剪成100分鐘的長片,去年差不多就拍完了,但現在還剩一點要補拍。
明年完成第三部曲之後,我希望能夠申請補助,把三部片帶到拍攝現場放映給相關的朋友看,也想辦一些小型的放映,聽聽相關人士的想法。我沒有抱著使命感在拍這部片子,我不是他們的一份子,但是我希望能夠看到另一種歷史表述,尤其台灣本來就是一個因浪人而存在的島嶼,從四百年前就是,不是只有原住民才有流浪性格,我覺得台灣的漢人也有,我相信這種性格在我們身上都會留下來,而在泰北與台灣兩地的滇緬後裔剛好是這種脈絡下最相近的一群,研究他們就是研究早期的台灣。台灣一直缺乏對東南亞的研究,這部分如果添加上去,也許會增加我們的思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