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色有機小農VS.觀光自行車道! 高恩進談《八堂的綠色之戰》
歸農,返鄉耕種,是現今許多1980世代的台灣年輕人面臨的一種自覺生涯選擇。或者老家還有農地,或者貸款買/租一塊地,或者組織合作社、號召「穀東」,提倡「消費者直接跟農夫買」。兩分地,能養活自己;五分地,能養活一家七口。
離台北市不遠的宜蘭是很多務農青年的第一選擇,這個距離與差異讓人重思都市與農村的關係。趁著TIDF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巡迴來到宜蘭,高恩進說,印象最深刻的是慈心華德福的實驗學校,與鄰近的小農、自然環境、商店自成一個滿足食衣住行的綿密系統。「我跟從事有機農業的大叔們長期一起工作,他們的理想就是打造一個有機村落,社區中有好的餐廳、學校教育系統,與自然環境。」雖然首爾的望遠洞也有這種社區中的教育、飲食系統,但沒有農田,來到宜蘭,「就像是看到大叔們的理想實現了一樣。」
2000年代,一群韓國農民抱著有機耕作的理想,在政府鼓勵有機耕作下來到南韓漢江八堂地區的二水頭(位於首爾市東邊一小時車程的漢江上游),每年向政府申請,以便宜價格承租公有土地。有機耕作保護了水庫(八堂水庫供給首爾市飲用水)的水質,產出的農產品均銷往首爾市(一說八堂佔首爾有機農產品銷量80%),成為南韓有機農業的發源地之一。然而,2009年底,時任南韓統領的李明博主導提出「四大江整治計畫」(Four Major Rivers Project),計畫內容包含運河、水壩整頓、觀光自行車道,範圍之大,鋪天蓋地而來。「四大江整治計畫」的合理與必要性未經討論,短時間內拍板定案,從提出到動工只有六個月時間,絲毫沒有緩衝餘地,並為此迫遷二水頭地區的11位有機農夫,影響八堂地區共計21萬坪有機農地。(八堂包含二水頭與南洋洲,《八堂的綠色之戰》拍攝的是抗爭較為激烈的二水頭地區)
試想:12年在此耕作,不料從天而降「四大江整治計畫」,原本合法的租期變成非法耕種,農民們於是開始自救抗爭,提出行政訴訟。政府一手宣布非法,一手卻繼續向農夫收取租金。媒體與附近居民開始說有機耕作是假的,有偷偷使用化學肥料,會污染水質;支持開發整治計畫,要農民滾蛋。
從反對立場到親近農民
雖然此計畫備受爭議,反對運動也喧騰一時,但農民聲音多半被主流媒體消聲。導演高恩進與《貪欲帝國》的導演洪里烱同屬「Green Image綠色影像共同體」,計畫公布沒多久後的2010年初,高恩進就拿著攝影機進入這裡。她說,一開始是受組織抗爭的八堂地區天主教會委託,拍攝運動宣傳短片。看到被主流媒體消音的農夫,與他們的掙扎糾結後,決定要發展成長片,完整記錄運動過程。
高恩進說,「原本希望呈現正反兩方的意見,但贊成開發者面對鏡頭選擇迴避,認為反對者是為了拿更多錢才進行抗爭。因為這樣,拍攝時也發生過被趕出現場、攝影機被搶走的狀況。」也因為對四大江整治計畫抱持懷疑,她的鏡頭愈來愈趨向反對者立場,「水壩美其名可防洪、提供乾淨用水,但該地區不常下雨,完工三年後的現在,水質惡化、非有機農偷偷耕種等問題逐漸浮現。」
比起激烈的抗爭畫面,《八堂的綠色之戰》也呈現農夫們之間、農夫與居民之間的張力與分裂。高恩進坦言,她原本想以從事有機草莓耕作、長期住在那裡的盧汰煥作為主要紀錄對象,但第一次協商後,盧汰煥很快決定放棄抗爭,因此將拍攝重心轉向剩下的四位農民。「四人心理矛盾很多,為了抗爭,農事沒辦法好好做,有很強烈的失落感,覺得身為農夫好像不能做什麼。後來,政府頒布限期離開命令並強制拆除農地溫室,又向農民收取強制拆除的費用,在背債壓力、無法專心從事農務以及家庭、心理等種種沉重壓力下,最後只能選擇放棄。」影片呈現了抗爭中最終落回個人身上的沈重壓力,「理解這些才能知道他們抗爭過程中的心理變化」,高恩進說,「因為長時間的相處,農忙時也下去幫忙農事,有時會忘記自己正在拍片,覺得自己比較像抗爭者,可以感覺到農夫對導演的依賴感很深。」
此案例若置放在2005年韓國農民反對WTO、2011年簽訂美韓FTA所引起的糧食自給率降低、農地消失的脈絡下,還複合著反對迫遷的重要意涵。二水頭的11位農民中有2位放棄從事農業,3位下落不明,4位背負更多貸款,搬到離首爾市更遠的地方耕作;僅有2位與運動者一起集資租地,以小規模耕種、開設在地有機餐廳的方式,繼續留在八堂地區。高恩進說,也有運動者就這樣跟著農夫規農耕種。
圖:韓國紀錄片導演高恩進(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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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紀錄片讓我對現實覺悟
《八堂的綠色之戰》於整治計畫竣工後的2013年於韓國上映。導演說,當初希望透過拍攝,可以改變社會,但開始拍攝後發現,雖然每天現場發生很多事情,但對整體社會似乎並沒有造成太多刺激。她舉例,紀錄片《農家樂》講述了反對米市場開放的抗爭,雖然有人因此注意到這個問題,但最後米市場還是開放了,還是無法達到理想結果。「一有開發建設,農業就會被排除,農民所重視的價值被忽略。在韓國,勞工運動比較強勢,農民受到的注目較少。現在很多知識分子回鄉務農,但農民的地位還是相對弱勢。」高恩進說。
自大學德文系畢業後,高恩進一直在紀錄片與社會運動領域中工作,曾參與短片、獨立電影,也曾在「勞動電影節」(由民間團體「勞動者新聞製作團」舉辦的電影節,設立有媒體中心「MediAct」,現已解散)擔任字幕翻譯志工。後赴美國帕森斯設計學院念電影製作,受The New School學派影響,回韓國後進入綠色影像共同體,與紀錄片領域的前輩們一起工作。
不過,談及進入運動場域拍攝、再到剪輯上映的心路歷程,高恩進流露出覺悟與思考:「拍攝這部紀錄片花了四年,對我而言,我認為是對現實的覺悟,獨立紀錄片很難有實質的影響力。現實面上無法形成強而有力的的力量。」
「我會想,什麼叫幸福的生活?」目前,高恩進離開了綠色影像共同體,在國高中教電影製作,將電影結合教育,對她而言可能是一種更幸福的生活方式。
訪談末,她秀出手機中的照片給我看,那是抗爭結束後,由運動參與者和兩位農夫在八堂集資開設的有機小食堂,乾淨簡樸的木製桌椅,配上明亮光線,她說:「食物都是用那裡的農產品做的,很好吃。」抗爭結束了,或許會以另一種方式延續下去,受壓迫者如何比壓迫者活得更好更快樂、活得更久,在體驗到現實的覺悟後,也是必須用生命去做的鬥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