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袋裡有安全套的男人——評《白日焰火》
一位所謂的「作者導演」敢於與不同的體系、資源合作，作品既得到國際影展肯定，還於本土市場取得高票房，這也許在《霸王別姬》後算罕見的個案......
影片放至第 13 分鐘，在一個縱向穿越隧道的畫面上映出片名：《白日焰火》。隧道盡頭現出皚皚白雪，一個被冬衣、頭盔完全裹住的男人橫臥在地，他就是先前已出場了的主要人物：警察張自力。鏡頭調轉將近 360 度，一輛電單車駛入，由此觀眾明白：帶著我們穿越的「眼睛」，本屬這輛電單車的騎手；「五年之後」的字樣隨即出現……。至此，回想下上個鏡頭吧：傷癒出院的張自力坐在轎車的副駕駛位，衣衫單薄，身旁坐著他的同事，車子在隧道中行進（同一條隧道）——當這兩個鏡頭被剪在一起時，呈現了電影特有的詩意：並置的兩個季節，與片名中的 Black Coal 和 Thin Ice 形成了工整的對仗；因視點變化所構成的人稱「誤會」，也與影片的懸疑類型契合。
再回看影片最開始：一塊棄置於煤車中無名者的手部殘片，從後景一隊卡車上傳來的軍人合唱；兩雙男女纏鬥的手，淺白的床單，做愛的呻吟；兩性之手正穿越於慾望之中；死者之手正穿越於隧道內（後經翻滾被履帶運輸）——並置的聲音和畫面，交代出全片最核心的幾個元素：兇殺、慾望、秩序與顛覆、兩性角力、生死轉換。
我並非要說這部影片多麼多麼地好，但很明顯，這是一部非常「職業」的電影（按：職業指明顯是一部分工合作完成的專業電影，各部門都有出色的專門人才）。僅就前 13 分鐘的影片出場來看，不能說多獨特，更談不上傑出，但起碼人物、故事，及影片風格被準確、生動，甚至略帶創造力地傳達給了觀眾。這在歷來的中國獨立電影中，都不算多見的——很明顯，這不會是一部「野獸派」的作品，無疑。
可是，隨著敘事在第 13 分鐘後的逐步展開，出人意表的是：影片的「野獸」本性開始展露……。
原來真兇是以障眼法助自己（梁志軍）隱匿，可奇怪的是，發生於夏季的襲警案又是怎麼回事呢？兩名嫌疑人應身負重罪，所以不惜開槍殺警。但恰因他們都是運煤車司機，警察才鎖定他們為嫌疑人的嘛。帶罪之身的司機，且人手一槍，從而完成了影片的第一個重大轉折，客觀上協助真兇完成了藏匿任務——我們都知道，講故事最怕的是巧合，何況這是一部偵探片。
而真兇其實連下棋都經常輸給普通人的，一個計算能力並非超群的人，如何天衣無縫地騙警，藏匿五年，甚至期間不露痕跡再殺了兩個人？在真兇殺第四個人（王隊長）前，他開一輛運貨卡車，這是他五年來的謀生工具嗎？還是臨時偷來的？真兇甚至膽敢在殺警後的大白天拋屍，真不知其所恃為何？以致無恐到這個程度。那對冰刀鞋嗎？當然不是。
真兇的妻子告訴警察，丈夫五年前的殺人動機因搶劫而起，可警察沒查證就信了。難道是為了給一號人物：張自力出馬「誘供」提供機會嗎？妻子五年前被迫殺人，丈夫為其分屍並成為「活死人」，不管劇情有多眼熟，得有多深的愛情才能如此為之啊！但妻子與丈夫（兩位真兇）第一次同時出現在觀眾眼前時，卻無法令人信服他們的感情，更何況這場戲全因妻子出賣丈夫而起。假設第一個人是被丈夫殺的，之後丈夫成為活死人，並於五年內連殺了兩位追求妻子的無辜者，這些事皆令妻子嘗盡人世痛苦，那妻子早該報警才對。
除了之前所寫，《白日焰火》在人物和情節上，還有諸多不通之處。比如張自力拿去洗滌的褲子裡，除了留有香煙、打火機、水果刀、鑰匙、錢和藥盒以外，還有一只安全套。張自力究竟是個怎樣的男人？他能吸引到真兇的妻子嗎？安全套是故意留的嗎？什麼目的？比如兩人第一次情慾萌動，是因真兇妻子主動說：我教你滑冰——是什麼令女人做出這樣的決定？比如摩天輪上，張自力指出夜總會，本應讓女人畏懼，但隨後的激吻能達到令女人脫身或達成「交易」的目的嗎？這從全片看，沒有任何功能。再比如梁志軍第一次拋屍，拋的是「自己」，而他竟是在自己的過磅員崗位上完成的——可能嗎？再想想結尾放煙火的行為動機是什麼：安慰？讚美？支持？或者僅僅是宣洩。究竟宣洩的是什麼？
回想下吧，無論《白夜行》還是《嫌疑人X的獻身》（台譯《嫌疑犯X的獻身》），案情再奇巧、人物再複雜，其邏輯都是通的。人物間都給予對方（包括罪犯）盡可能的理解甚至尊重；罪案行為的推動力，都是人的感情。從《白日焰火》的劇作來看，它並未跟著類型片的常規去完成基礎敘事，更沒完成反類型的任務。片中的人物，並非如經典類型片那樣，令觀眾完全認識；更不像史蒂芬索德柏（Steven Soderbergh）或大衛林區（David Lynch）的人物那樣，雖令觀眾對他們保有一段觀察的距離，但也能嘗試去理解。
另，這部很職業的電影（據說投資過千萬），依舊具有中國獨立電影非常關注環境的特征，比如對居委會、美髪廳、洗衣店、火車車廂、滑冰場、舞廳、慶功的飯店等等空間的處理方式。但很可惜的是，99 年的段落，美術並不成功，特別是警服和美髪廳全都失真。不知金馬獎為何給其「最佳美術」的榮譽。
雖作品不多，但導演刁亦男是中國獨立電影界的當然老將，他第一部長片《制服》創作完成於 2003 年。新作《白日焰火》作為一次嘗試，意在突破其原本的電影格局，以兼容黑色電影（film noir）及偵探片的面貌亮相，前後一定花了很多心力，並一定做了很多取捨，下了很多很多的決心。但有點遺憾，常年從事職業編劇工作的刁亦男，似乎在敘事的基礎層面及反敘事的顛覆層面上，都不算表現得太出色。可是，一位所謂的「作者導演」敢於與不同的體系、資源合作，作品既得到國際影展肯定，還於本土市場取得高票房，這也許在《霸王別姬》後算罕見的個案，僅就製作推廣而言，《白日焰火》是非常值得關注的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