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要在大阪看台語老片?</BR> 專訪大阪亞洲影展「台語片與日本」單元策展人暉峻創三
日本大阪亞洲影展邁入第九屆,除了開幕片《KANO》之外,其他競賽、'觀摩單元的片單洋溢著濃濃的台灣味,農曆年強檔《甜蜜殺機》是今年唯一入選競賽單元的台灣作品,將和來自日本、菲律賓、香港、韓國、新加坡、印尼、馬來西亞等國11部影片角逐大賽獎(Grand Prix)以及最有潛力創作者獎(Most Promising Talent Award)。
本屆競賽項目中最來勢洶洶的國家是菲律賓,此次共有《Anita's Last Cha-Cha》、《If Only》、《Shift》三部影片入圍。緊追其後的是香港與韓國,各入圍兩部影片,香港導演劉韻文以曾入圍第五十屆金馬獎的《過界》得到競賽門票,周冠威導演則以2013新作《一個複雑故事》入圍。韓國演員河正宇轉戰導演的首部喜劇片《雲霄飛車》(Fasten Your Seatbelt)也入圍了國際競賽單元,曹恩承(JO Eun sung,音譯)導演的《陽光下的愛情》(Sunshine Love)則是另一部入圍的韓國電影。
除了競賽項目之外,台灣電影在本屆影展中還有更多篇幅的曝光。影展主辦單位還規劃了「台灣之夜」單元,推出包括《只要一分鐘》、《KANO》、《甜蜜殺機》、《冰毒》、《戰酒》、《看見台灣》等六部影片。而獲得台北電影節最佳導演、入選多倫多影展的《失魂》也受邀在影展舉辦特別放映。
除此之外,本屆影展也在台灣單元中策畫了特別主題「台語片與日本」,本系列影片以活潑感人的《阿嬤的夢中情人》起頭,帶出選映的三部1930-1960年代間的台語片,包括周信一導演《温泉郷的吉他》(1966)、何基明攝製之早期珍貴新聞片《台中州高砂族內地觀光》(1936)、以及另一部約1940年拍攝的台灣新聞片《台北的女學生》。其中《溫泉鄉的吉他》是首次在海外放映,獨具歷史意義。主辦單位也在單元介紹中向日本觀眾介紹台灣台語片目前面臨的保存困境。台灣在1960年有許多小型民間電影公司,但卻因為公司規模小,資源不足,所以許多影片資料至今都無法獲得妥善保存。
國家電影資料館館長林文淇先生得知消息時表示十分驚喜。國影館相關人員表示,負責策劃此一單元的日本電影學者暉峻創三( TERUOKA Sozo)為了此次影展去年曾特地來到台北,在國影館瀏覽大量台語電影,並從中挑出此次播映的珍貴影片。林文淇館長則於受訪時表示,知道國外有影展對於台灣電影歷史感興趣,但此次大阪亞洲影展特別選映與當年台灣好萊塢北投相關的台語片,讓他感到非常敬佩與感謝。同時他也表示,國內一直少有電影學者研究新電影前的電影史,是目前在國內電影史學研究領域很大的遺憾。
《放映週報》也特別訪問了暉峻創三,請他談談策劃這個特別單元的過程,以及他對台語片的愛好。
可否請您分享在大阪亞洲影展(OAFF)籌劃這一單元的起源?您又希望透過這個單元達成什麼成果?
暉峻: 就像許多海外影評人與影迷一樣,我和台灣電影的初接觸也是侯孝賢、楊德昌等導演拍攝的新電影。在此之後,他才有機會看到「前新電影」的國語片,其中包括胡金銓、李行、白景瑞以及其他導演的作品。在我看過大部分重要的台灣電影之後,我才開始有機會看到台語電影。
看台語片時讓我印象最深刻的事情,就是我們可以在台語片中嗅到濃濃的日片味,這是在國語片中幾乎找不到的風格,這是我在看胡金銓或李行的國語片時所看不到的東西。而且,即使在新電影中,我可以找到一些人物的生活風格似乎受到日本文化的影響,但是電影本身也並沒有日本電影的味道。例如,當侯孝賢和日本演員合作、在日本拍攝《珈琲時光》時,這部電影本身仍是純粹的侯氏風格,和日本電影也完全不同。只有我在看台語片的時候,才能強烈地趕到台語片和日本片之間的深厚聯結。
同時,事實上,台語片工業也曾經邀請諸如小林覚(KOBAYASI Satoru)、湯淺浪男(YUASA Namio)日本導演到台灣執導台語片,我認為這是台語片工業中另一個十分獨特的狀況。據我所知,國語片則不曾邀請過日本導演--雖然主要國語片大廠諸如中影還是曾和日本導演聯合執導過《金門灣風雲》(1962),但這部影片是中日跨國合作,也不能被歸類為純粹的台灣本土製片。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之下,我想另一個關於台語片有趣的事情是,《阿嬤的夢中情人》也同樣是由台日導演聯合執導。
因此我想聚焦在台灣以台日、兩地人民關係為拍攝題材的老電影上,同時,和「台語片回顧」之類的名稱相比,我想「台語片與日本」這樣的單元名稱或許更吸引人,也可以對日本觀眾和媒體傳達出更強而有力的訊息。
當初如何規畫這個單元的片單,可否分享選映《溫泉鄉的吉他》和《台中州高砂族内地観光》的構想?
暉峻: 我知道台灣還有更多有名的台語片,如果我有足夠的預算與時間,我希望能多把這些片子也邀來日本放映。但是,在現實資源的限制下,我只能選擇一部台語片時期的電影,我原先的構想之一是找一部由日本導演執導的台語片,但是高雄電影節已經策劃過同樣內容的單元,放映過小林覚導演的台語片。我當初的另一個想法則是放映《第七號女間諜》,因為《阿嬤的夢中情人》便是一部圍繞著這部老片打造的故事,但是這點子去年也被桃園電影節用走了。雖然高雄、桃園的觀眾和大阪這邊的群眾之間毫無重疊,但是我仍很希望從一個與眾不同而且擁有國際回顧視野的概念出發,為台語片與日本觀眾設計一個引人入勝的單元。
在這樣的前提之下,《溫泉鄉的吉他》便是我最好的選擇,雖然這部電影的導演名氣可能不比其他的大導演,但我認為這是一部有趣而且製作精良的台語片。而且,這部電影的日片也是最強烈的。身為日本境內第一個台灣電影回顧單元,加上我們也不容易以DVD或是其他放映形式在日本看到台灣電影,我想現在首要的目標便是放映最有趣也最吸引人的台語片,便是《溫泉鄉的吉他》。我希望在不久之後還會有其他的單位在日本放映知名的台灣電影。
放映《台中州高砂族内地観光》則又是出自另一個構想。這是一部非常早期的默片,我們也不能稱之為台語電影。事實上,他更像是一部日本片,因為片中解釋影像內容的字卡都是由日文寫成,而且在影片拍攝的1936年,台灣還是接受日本治理。但根據台灣的國家電影資料館研究顯示,這部電影是由台灣導演何基明所拍攝,而何基明在之後也成為全台最有名望的台語片大導,只是在影片之中並未註明導演姓名。
我邀請這部電影放映還有另一個原因。在2012的大阪亞洲電影節,魏德聖導演的《賽德克‧巴萊》在我們這邊贏得了觀眾票選獎,這部電影也在日本進行了很成功的商業上映。所以現在有很多日本民眾對於諸如賽德克族等台灣原住民很感興趣,由其很想了解他們在日治時代下的生活樣貌,所以以《台中州高砂族内地観光》就是一部包含了日治時期包含賽德克族等的原住民前往日本觀光的紀錄片,加上《賽》在大阪和日本其他地方所受的愛戴,我也在《KANO》完成拍攝之前,就決定這部影片邀請擔任今年的開幕片,就像大家所知的,《KANO》講述的便是台灣漢人、原住民、日本人三族群在1930年發生的故事,這也幾乎正好是《台中州高砂族内地観光》拍攝的時期。所以這部紀錄默片恰恰適合在今年的影展放映。
《台北的女學生》是台灣國立電影資料館或日本電影中心的館藏嗎?可否聊一下挑選這部片的過程?
暉峻: 《台北的女學生》不是台灣的國家電影資料館館藏,也不是來自日本國家電影中心,這部影片出自私人蒐藏家之手。在日本,我們有幾位知名的電影藏家專門蒐藏各式各樣的影片,他們從知名導演執導的劇情長片,到不知名業餘玩家拍攝的紀錄短片無一不蒐。而這部影片就是從一位住在大阪市附近的蒐藏家中邀來的。
其實,我們也不知道這部影片地確切名稱為何,因為片中顯示任何的片名。同時,我們也不知道這部片是由誰執導,因為片中也沒有任何相關的資料。我不認為這部影片是出自專業人事,我猜它應該是由高中老師或是其他不曾想過將此片公開播映的人士所攝,這也是為什麼影片之中看不見任何的片名或是演職員表。目前的片名「台北的女學生」只是暫時替它取的名字,會這麼取單純是因為片中拍的就是台北的女學生……(笑)。
確切來說,這部影片分成兩部分,前半部的影片比較像是拍攝者在台灣旅行時的影像日記,他途中經過桃園、新竹、台南等地,這段影片和女學生並沒有任何關係。後半段的影片才呈現一群女中學生到日本畢業旅行的路上見聞,她們參觀了京都、東京淺草、鎌倉等地,以及其他日本名勝,據信這部電影約莫拍攝於1940年。然而,當我們決定在大阪亞洲影展播映這部影片時,這位收藏家再次確認了拷貝的狀況。你們可能知道,如果影片拷貝是使用柯達底片的話,我們從膠片邊緣的編碼就可以知道這個拷貝完成的年份。而收藏家竟然發現,這部影片上下半部的膠片編碼竟然是不一樣的。據他的研究,前半部影片應該拍攝於1930年左右,而後半部影片拍攝於1934年。所以我們現在認為這兩部分應該是分開拍攝後,又不知道被誰剪接成一部關於旅行的紀錄片了。
除了剛剛所說的研究之外,這部影片仍然值得一看。因為它可以和另一部紀錄片也在講台灣人到日本觀光的《台中州高砂族内地観光》相互參照,只是旅行的人身分十分不同,一個是台灣原住民,一個是台北的女學生(他們很明顯是漢人或日本人,又或是漢日混合)
《阿嬤的夢中情人》讓這個單元增添了一股年輕活潑的氣息,可否談談當初選映這部電影的構想?為何以這部片和其他的台語片、早期紀錄片相互對照?
暉峻: 沒錯,我的確想讓這個單元增加一些年輕活潑的氣息。我不太記得當初是何時開始想到像日本觀眾介紹老台語電影了,可能是在90年代的時候吧,我記得就在台灣的電影資料館1994年出版了一本《台語片時代》之後,我就有了這樣的念頭,也在台北重慶南路的書店把這本書買回來拜讀。這本書給了我非常多台語片的寶貴資訊。但是在此過後的20多年間,我一直在等待一個適合而且洽當的時間來介紹台語片,當然,需要這麼多時間等待的原因也是影片素材上的缺乏(例如拷貝或是字幕),還有最現實的預算。
但其中還有另一個很重要的因素。如果我直接在日本放映台語片,想當然爾一定不會引起任何觀眾的興趣,因為當時的日本沒有人知道台語片的導演或明星,所以我一直在尋找一個對日本年輕觀眾夠有吸引力的切入點。終於,我們有了《阿嬤的夢中情人》,我覺得這部片很有趣而且拍得很好,同時片中的明星也因為台灣電影和電視劇而在日本小有名氣。同時,本片導演北村豐晴也因他的前作《愛你一萬年》獲得2011年大阪亞洲影展「觀眾票選獎」,而在這個影展觀眾之間頗受歡迎,當時因為日本F4粉絲的關係,《愛》的放映一位難求,所以我希望今年一部份的F4粉絲會對《阿嬤的夢中情人》有興趣,會來看片子,我也希望其中有一部份的人會因看了這部電影,而對台語老電影有點興趣。
其實,在我回答你的問題時,《溫泉鄉的吉他》正快要結束放映了,場內幾乎滿座,而且大家的反應都很熱烈。
您當初如何愛上台語片的呢?台語片的什麼特色特別吸引你?
暉峻: 第一個告訴我台語片有多有趣的人是台灣知名學者影評人張昌彥,但我當時沒什麼機會看到這些電影。此後,在我記憶所及的印象裡,我看的第一部台語片是李行導演拍的《王哥柳哥遊台灣》,而且我看得很過癮,我能夠這麼盡興的一個原因是我先看過他在之後拍的國語片,但他拍的台語片看起來反而拍得更為自在。在我看過這部片不久之後,我有個機會訪問李行導演,他當時告訴我台語片產業在當時是多有規模和活力,還有他雖然不諳台語卻又多麼享受拍台語片的過程。這次訪談讓我對台語片越來越有興趣,也開始看其他那個時期的台語電影,我看了各種不同類型的片子,像是「王哥柳哥」系列、台語間諜片、動作片、特攝科幻片、愛情片、喜劇等等。我看得越多,就越不斷能從中找到很棒的電影,但也有很多「KUSO」(編按:這是暉峻先生的用詞)的作品,但這也是台語片迷人的地方。這就像是香港邵氏電影一樣。他們拍攝很多大片,也拍了很多KUSO片,他們和日本導演關係也很密切,也很善於運用特攝片元素。
另一個讓我這麼喜歡台語片的原因,是因為這個產業從來都不服膺於政府當時的政策之下,和新電影之前拍攝的國語片完全不同,當時的國片多半都有政宣意義。所以在台語片裡面,我可以感受到更自由、不受拘束的氛圍。也誠如先前所說的,還有台語片和日本電影之間的強烈連結。最近,我看到很多新的台語片在新年檔期問是,但是這些新的台語片對日本觀眾而言卻必較有距離感,而在過去例如60年代拍攝的台語片對現在的日本觀眾而言仍然是比較容易親近和了解的。
(主圖:《溫泉鄉的吉他》劇照。 圖/國家電影資料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