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故事自由茁壯:專訪《青春,半生不熟》導演山下敦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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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1-20

2006年曾應金馬影展邀請訪臺的日本導演山下敦弘,這次帶著他的最新作品《青春,半生不熟》來到臺灣,電影公司也特別為他舉辦「宅青春影展」,將他出道早期的「賴皮三部曲」中的《賴皮之宿》,以及近期作品《革命青春》、《苦役列車》重新介紹給觀眾朋友,時隔七年再訪台灣,他感覺最大的改變就是「好像變乾淨了」,除了飽嚐台灣美食外,山下敦弘導演談起最新作品更是顯得精神奕奕。

導演的最新作品《青春,半生不熟》電影依序以秋、冬、春、夏四個季節,描寫大學畢業後沒有找工作或繼續升學,反而回到老家經營的體育用品店,與父親相依為命的坂井玉子(前田敦子飾演),無所事事窩在家的一年生活,她在家鄉成天不是看漫畫就是吃東西,也不幫忙父親善次(康秀彥飾演)顧店,然而兩人還是保持著既親近又疏遠的微妙距離;冬去春來,玉子去了照相館拍履歷照,似乎終於要開始她的新人生,而父親的臉上也開始出現了不同以往的喜悅表情,原來他的第二春,似乎也隨著新的季節而到訪,在看似停滯不前,毫無改變的坂井家,各式各樣的事件也正改變著家中成員的人生……

繼《革命青春》和《苦役列車》兩部改編自小說的電影之後,山下敦弘交出了這部睽違許久的原創電影,相較於之前改編自小說或漫畫,《青春,半生不熟》除了在創作上多出不少自由空間外,導演也嘗試回歸從前學生獨立製片的拍攝方式,從一個概念或印象出發,在籌備過程中經過討論和想法的碰撞後衍生出更多元素,最後成為大家眼前所看到的長片作品。他形容這部作品就像是「把種子種進土裡後施肥澆花。」連自己都不知道最後會長成什麼樣子。

儘管各作品的拍攝方式各自不同,但導演卻時常不約而同以「青春」作為命題,本期《放映週報》訪問了山下敦弘導演,除了請他暢談這部在拍攝期間仍持續灌注不同養份使其成長茁壯的《青春,半生不熟》外,也提及他過往在電影創作上的想法。

首先想請導演談談《青春,半生不熟》這部片最初是如何誕生而成的?

山下敦弘(以下簡稱山下):一開始這部作品僅是作為電視音樂頻道「MUSIC ON! TV」邀請前田敦子當主角,以「季節」作為主題的短片拍攝企劃,當時企劃每個季節拍攝一部短片,但在拍攝完前兩個季節(秋天和冬天)的故事後,覺得這樣的主題十分有趣,於是在途中便決定增加劇情,將其發展為一部長片電影。

這部電影會再找前田敦子合作,是因為之前在《苦役列車》曾經合作過的關係嗎?也請導演聊一下關於女主角「玉子」這個角色。

山下:其實這部電影在還沒開始發展出故事之前,就已經決定好要先找前田敦子,之後才想說要寫關於一位邋遢女生的故事,然後才決定要讓她當體育用品店老闆的女兒,最後再發展出這整段故事,這和以往的創作其實是完全顛倒的。上一次和前田敦子拍片的時候,因為當時她還有「AKB48團員」這個身份,加上拍攝時間並不長,所以私下並沒有那麼多聊天的時間,這次拍攝《青春,半生不熟》的時候,剛好是她從團裡畢業沒多久的時候,相處時也感覺到她變得比較放鬆,壓力也沒有之前來的那麼大了。

因為是決定好前田敦子參與演出,才設計出「玉子」這個角色,兩個人最大的共同點大概就是「吃得多、睡得也多」這件事吧(笑),電影中玉子的其它部分大多都是由我和編劇一邊討論「想要看到什麼樣的前田敦子」,一邊去進行角色設定。

在電影中,父女之間共處的情節其實占了相當多篇幅,導演是如何去安排和設計這些橋段,又是如何讓兩位演員融入情境中?

山下:因為這部電影是先決定好演員再去設定角色的緣故,所以我並沒有刻意去設定兩人的互動過程,飾演父親的康秀彥,以及前田敦子兩人的個性都是比較內向,屬於在拍攝現場不輕易表現自己感情的演員,所以在電影裡被設定成,父親和女兒兩人雖然長久相處在一個屋簷下,但是卻不知不覺地形成一種難以名狀的距離感,那並不是因為冷漠所以彼此漠不關心的距離感,而是一種「雖然保持距離,但是在生活中還是會互相照應」,在若有似無間不經意展現的親情。

我之前曾經在《革命青春》和康秀彥合作過,和前田敦子則一起拍攝《苦役列車》,一般演員在拍攝空檔都會聊天或是討論演出細節,但是這兩位演員在這部電影開拍到殺青期間幾乎沒有私下說過話,這並不是因為他們感情不好的關係,而是我之前看過他們在拍攝其他電影的時候,也是不會去和其它演員交談的類型那種(笑),他們並沒有因為劇情需要而刻意避開彼此,而是一種自然而然產生的狀態,而這個狀態和電影十分相似。

所以說這部電影的設定和故事有許多地方都是自然而然產生的,就連片中要讓前田敦子吃這麼多食物也都是自然而然的嗎(笑)?

山下:食物的出現是為了讓觀眾感受到四季更迭,所以每個季節我們都設定了符合當季的料理,拍攝前也有詢問過「阿醬」(前田敦子的暱稱)有沒有不吃的東西,當然她其實也會挑食,但最後我們並沒有刻意去迎合阿醬的喜好,就結果而言,拍攝時我們端出了許多料理上桌,她也都很開心的吃進去了(笑)。

但在料理這個部份,我們也有從中去表現出人物的個性,例如父親在煮菜的時候會特別使用昆布熬湯頭還灑柴魚片,而一般來說,單身男性在煮菜的時候大部分不會如此講究,但是也因為多出了料理橋段,更能讓觀眾感受到這位父親其實是父代母職在打理家務。

在電影的介紹上看到除了導演和演員之外,還特別提到了演唱主題曲的星野源,《季節》這首歌,是因為這部電影而創作的嗎?導演是如何選上這首歌的呢?

山下:《季節》這首歌其實早在電影開拍之前,我們就已經聽到接近混音完成的母帶,當時在很偶然的情況下,覺得這首歌很適合《青春,半生不熟》,所以選定了這首歌曲,這也是我第一次碰到在開拍之前就已經決定好主題曲(笑),在電影拍攝期間我也會邊聽這首歌一面激發創作靈感。

其實不光是我,擔任編劇的向井康介也從這首歌裡產生出不少靈感,當然星野源的這首歌有它獨特的世界觀,但也因為聽了這首歌之後,我們才能慢慢塑造出坂井玉子這個角色的個性。

擔任本片編劇的向井康介之前也和您合作過很多次(包括本次影展的《賴皮之宿》和《革命青春》),可以談一下兩位的合作過程?

山下:我們早期在合作的時候,常常都是兩個人關在小房間裡沒日沒夜地討論劇本要怎麼寫,比較像是共同創作,後來因為合作久了產生出默契,所以大多都是經過一次討論過後就全權交由向井來撰寫劇本,像這次《青春,半生不熟》也是先開會討論玉子這個角色跟周遭人物的關係,等到角色和每個季節的故事逐漸成型之後,就都全權交由編劇負責,我並不會對成品有太多修正,因為通常劇本就已經是我自己想表現的東西了。

這次的作品不像之前的《苦役列車》、《革命青春》或《天然子結構》那樣先有原作小說或漫畫才有電影的誕生,而是完全原創的故事內容,比較兩者的創作過程,各有什麼樣得有趣之處嗎?

山下:拍攝有原作故事的電影時,其實是有壓力的,因為自己會想要滿足原作本身的內容,但因為原作有其故事的起承轉合,所以在拍攝的時候會比較好去執行。但相反來說,原創故事困難的點在於,一開始起步的時候會不知道該怎麼做好,不過只要踏出了第一步後,後面的拍攝過程就會相當開心……說開心好像有點怪,那種感覺就像生命誕生後看著他逐漸成長茁壯,自己會有相當大的成就感。

尤其是和向井康介合作的時候,這樣的成就感其實更加強烈,因為在進行創作的時候,他往往是先丟出一個故事大綱,但這時還沒有具體概念,而創作主題會隨著過程中慢慢成型。像這次拍攝《青春,半生不熟》就是這樣,我們其實是邊拍邊找方向,期間包括製片和前田敦子都幫了很多忙,讓這部作品的生命慢慢找到它的方向。

所以《青春,半生不熟》是一部起初只有「印象」,後來才在拍攝過程中摸索成型的作品嗎?

山下:拍這部作品感覺有點像過去作學生獨立製片的感覺,一開始我們只有設定要拍一個「年輕女生大學畢業後,回家只顧著看電視和漫畫,窩在被窩裡吃零食」的故事,但在詳細的劇情還沒設定完成的時候,拍攝已經開始進行了,這種感覺就像是我們把種子埋進土裡施肥澆水,但卻不知道最後會開出什麼樣的花來,我們是到拍攝途中才終於讓整段故事具體成型的。

在電影裡有出現前田敦子去相館拍照,還有相館出現的學生(伊東清矢飾演),這也是在摸索的過程中才誕生出來的角色嗎?

山下:一開始他並不是設定成家裡開相館的國中生,而只是一位普通的國中生,在最開始拍攝秋天的故事時,他的戲份只有到體育用品店買球鞋的橋段而已,但後來我想說好像可以多發展一些故事,於是冬天的時候又幫他多加了一點戲。最後確定要拍攝成長片時,就開始思考還可以加上哪些故事。也因為後來在創作劇本的時候要設定讓阿醬去相館拍照,所以就想說「那就讓那個國中生的家開相館好了。」加上我想讓觀眾看到在季節變換中男生成長的樣子,關於他的設定越來越豐富,最後就成為大家在電影裡看到的那個樣子。

我想這部作品一路從短片發展成電影長片,最驚訝的應該是那位飾演國中生的演員,因為他原本的角色只是到體育用品買鞋的「顧客A」,沒想到我們幫他越加越多戲,最後變成這部片的主要男配角(笑)。

想請導演談一下您的創作,因為從過去到現在,您的作品都圍繞在「青春」或是「成長」的主題,對導演來說,您覺得「青春」這個詞對你有什麼樣的意義呢?

山下:「青春」有好多種含義,也可以從很多面向來看,但對我來說所謂的青春就是「未成熟」吧,因為每個人多少都會尚未成熟的地方,又是否真的有所謂「完全成熟」的人呢?或許有的觀眾會想說,只要是以年輕人作為主角的故事就可以稱作是「青春電影」,但對我來說,「青春電影」應該是講關於「未成熟的人的故事」。

像是《革命青春》講的是新人記者澤田(妻夫木聰飾)和學運份子梅山(松山研一飾)兩位不成熟的人想改變社會的故事,《苦役列車》的主角北町貫多(森山未來飾)則是因為在處理人際關係上的不成熟,才會引發一連串的故事。這次在《青春,半生不熟》裡的玉子則是因為在親子關係上的不成熟,所以才會讓她有這樣的遭遇,我特別想描寫尚未成熟的這部份,所以在電影裡才會有所謂「青春」的成份在吧。

在導演的作品,似乎比較不會出現現代社會常看到的一些場景和產物,例如我們很少看到主角使用智慧型手機,所處的環境幾乎也不太看到高樓大廈,導演在拍攝時會刻意想避開這些部分嗎?還是其實是下意識地避掉這些部份?

山下:其實我是到了最近才買了電腦,身上也沒有智慧型手機,所以我應該算是「跟不上時代」的人吧(笑),如果在拍片的時候,美術組的人拿給我一支傳統手機和一支智慧型手機,我是會選傳統手機的人。我覺得自己活在舊時代裡,雖然不是太古早之前,但感覺就像是活在上個世代一樣,之前拍攝的「賴皮三部曲」(包括1999年的《賴皮生活》、2002年的《瘋子方舟》和2003年的《賴皮之宿》)雖然都是發生在2000年前後的故事,但電影看起來會像是發生在80年代一樣。

所以,與其說我避開現代化的元素,不如說我其實是比較喜歡稍微懷舊復古的那種感覺,如果說有個角色是必須使用智慧型手機俐落地和其他人連絡的話,我也是會讓他在電影中使用智慧型手機的,但是這樣的人是不會在我的電影中出現的(笑)。

可以請導演談一下自己有沒有受到哪位導演的影響最深嗎?或是可以談一下自己最尊敬的導演?

山下:受影響的導演其實有很多,但大學時期的指導教授中島貞夫導演算是影響我相當重要的一位導師,他在日本電影最興盛的黃金時期曾經拍攝了60多部電影,大部分的題材都與黑道或時代劇有關,但當時念大學時最流行的其實是昆汀塔倫提諾和王家衛這種比較前衛的導演,所以大家都立志想拍出像那樣的電影,反而覺得日本黑幫電影是老掉牙的類型。

這個想法一直到開始拍電影之後才有了改變,因為實際執行後才發現,其實拍攝電影是很難的一件事,自己才回過頭去看那些電影,也開始後悔自己大學時期沒有好好接受教授的指導,所以現在反而是畢業之後,我還時常回到學校去找老師商量和請教問題。

現在在日本的電影界,其實出現一種所謂的「草食男」現象,許多在業界擔任製片,或是發行的工作人員,大部分都以女性居多,男性相較之下反而失去了活力,甚至年紀較長的中島教授都還比年輕人有活力許多,我覺得我從教授身上學到的是那股從事創作應有的活力,也覺得那是必須要被傳承下去的部分。